第五部(第18/23页)

“这首曲子啥意思?”她问。

“它是一个谜,”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谜越是不好解开,意思就越多。”

在茱迪十九岁时,她母亲死于白血病。吉米·比奇洛比她多活了二十八年。他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他变得坚信这世界在本质上是喜剧性的。他享受与他人共处,在他的生活中,或者说通过这种看待生活的方式,他发现了很多他和其他人惊叹不已的东西。在他周围,一个寻找并造就回忆的产业在增长,但他回想起来的却越来越少。几个笑话,几个故事,土人伽迪纳给他的那个鸭蛋的滋味,还有希望、善良。他记得他们什么时候埋了小瓦特·库尼。他记得瓦特爱每个人,总在厨房等着,直到最后一个俘虏挣扎进来,无论多么晚,都给他留一些吃的,无论食物多么少,都确保每个人都能被喂到一些什么。低头看着他的墓穴,没有谁想第一个把粘着草皮的泥块扔下去。他不记得瓦特·库尼死在向北往三塔关行进的途中。对他而言,那不是真实情况。

几个儿子越来越经常地纠正他回忆中的错误。天啊,他们知道什么?显然比他知道的多。历史学家,新闻记者,拍纪录片的,该死的,连他自己的孩子都指出他不停在变的讲述中的差讹、不合逻辑的地方、疏漏、明显的矛盾。他们把他当成什么?该死的《大英百科全书》?他人在那儿。他在磁带录音机上放《假如没有一首歌》,那也是一个谜,因为有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一个人站在树墩上唱歌,接着,在其他情形下他感觉不到的东西全涌上心头,他懂得了在其他情形下他不理解的东西。他的言语和记忆根本不重要。每样东西都内在于他。这些东西他们看不到?他们就不能让他独自清净?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他的情感心智慢慢把有关战俘营的记忆蒸馏净化成一种很美的东西。好像他在把作为奴隶所受的屈辱榨压出来,一滴又一滴。他最先忘掉它所有的恐怖,后来忘掉日本人对他们施行暴虐。当年事已高,他能做到全不撒谎地说他想不起哪怕一例暴力行为。或许会使往事重现的东西——书籍,纪录片,历史学家——他避免与之接触。接着,关于病痛和悲惨死亡的记忆——霍乱,脚气病,糙皮病——也消失了,甚至连污泥也消失了,再后来,对饥饿的记忆也这样消失了。终于,一天下午,他发现他完全不记得当战俘期间的任何事。他的情感心智依然机能正常,他知道他曾是一名战俘,就像他知道他曾是一个胎儿。但跟那经历相关的种种都荡然无存。存留下来且挥之不去的是不可逆转的对于人性良善的信念,这信念很美好,也确凿无疑。在九十四岁那年,他终于自由了。

从那以后,他从风里、从雨声中感受极大的愉悦。炎热的一天将始,清晨带来的感触让他惊赞不已。陌生人的微笑让他满心欢喜。他致力培养习惯和友情,对什么不符合传统,他有自己的感受,在习惯和友情中,他找到了替代它们的唯一选择。他跟一群色彩鲜艳的绿色、蓝色和红色的玫瑰鹦鹉成了朋友,它们来院子里喝水、进食,他把水和食料摆放在外面。接着,来了鹪鹩和强横不讲理的吸蜜鸟,交头接耳的火尾鸟和偶尔一现的猩红知更鸟,鲜蓝色雄性鹪鹩带着它们颜色灰褐的嫔妃,忽闪着暗涩光亮、坏脾气的扇尾鸽,傻头傻脑的伯劳鸟,灰胸绣眼鸟,鸣声短促高亮的啄果鸟。有时,他会几小时坐在门廊上的长椅里,看这些鸟吃食、洗澡、休憩、梳羽和嬉戏。它们空中的飞翔和外形的美观是一个奥秘,它们的到来和离去难以解释,他从中看到了他的生活。

他死在养老院——从一段楼梯顶上掉下来——他在那儿喂鸟。之后,茱迪在衣柜里发现她父亲的号筒——很旧、很脏、被砸得满是坑洼。在该系一根适用绳带的地方系着一块结起的红色破布。在一次家里车库中进行的廉价拍卖中,她把它卖了。

有时,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她会又听到他在笑,在一个她正找去污粉的超市廊道里,当她在牙医候诊室翻看一本明星杂志。她会想起他没有狠心打她的心理承受力,他的手在她的头顶颤抖,她听见他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他说,“随便谁,他要知道的差不多也就这些。”

她听见他又在问:“这曲子什么意思?”

周围的世界,超市的廊道和货架,牙医候诊室和它浴缸形的座椅,车库里的廉价拍卖和摆满她面前两张支架桌、属于她父亲的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五块钱,这你卖吗?”一个声音在说。她把它递过去,那把饱受重创的军号在颤抖,没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