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21/23页)

抬起头,他周围站着一圈他下了判决的俘虏。他指望他们会诅咒他,会转身斥骂他,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将是一次死亡行军。吉米·比奇洛举步向前。

“照顾好你自己,上校,”他说,一边伸出手,握住多里戈的手,“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你也同样,吉米。”多里戈·埃文斯说。

一个接一个,这一百个人中剩下的每个人都跟他握手,并感谢他。

等完了,他离开他们,走进集合场边上的丛林,抽泣起来。

17

“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他能意识到什么。”一个护士说。她见过他漆黑的眼睛在病房的荧光灯管下闪亮,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但我想他能听到我说话。”她说。

尽管身心交瘁,他能看出他住的房间很高级,从窗户望出去,一些巨大的无花果树长着飞扬的藤蔓和繁茂的绿叶。但在这儿,他没有回到家的感觉。这不像他该待的地方。这不是他出生的那个岛。晨光乍现,鸟儿叫得不同,绿鹦鹉和红冠灰凤头鹦鹉刺耳欢乐的叫声。不是那种温柔的、音量更小、旋律更繁复的低回婉转的鸟声,生活在他家乡那个岛上的鹪鹩、吸蜜鸟、灰胸绣眼鸟的歌声,觅食归来途中的鸣叫,他希望能马上跟着这些鸟一起飞,一起唱。这不是从一个侧躺女人的腰部那杯状的凹处开始伸展的路,在银灰色海面上,直达一轮正升起的月亮。

“因为我决心,”他低声说——

要驶过日落的地方和西天众星

沉落到水里的地方,要到死方 休。

“他在说什么?”一个护士问。

“说胡话,”又有一个护士说,“最好把大夫找来。要么是吗啡引起的,要么他要死了,不是这,就是那,或者两者都是。有的人死前什么也不说,有的人放弃呼吸,有的人说胡话。”

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喜欢耸人听闻的人都争先恐后赞颂他,颂词越来越异想天开,但他们从没理解过他。他梦见一天内发生的事,仅一天:梦到土人伽迪纳和杰克·彩虹,梦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米克·格林、杰基·米若斯基和吉卜赛人诺兰,小莱尼回到家去在马利的妈妈那儿,梦到一百个人跟他握手。一千个其他人,被想起的名字,被遗忘的名字,人脸组成大海。艾米,爱蜜,爱慕。

“生命累放在生命之上。”他含糊地嘟囔,每个词都是一个启示,好像被写下来就是为了他,一首诗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是一首诗。

几乎没有留下:但每一小时都被解救下来

从那永恒的寂静无声中,更广阔的……

——更多、更广大的什么……更多、更广大的什么……在有个地方他失落了几行,他不记得这首诗的题目,还有是谁写的,忘得干干净净,以至于这首诗就是他。这个灰色的灵魂,他阴郁沮丧地想,或者他正在记起来?是的,就是这个——

这个灰色灵魂在欲望中渴求

追随知识,像一颗正在沉落的星,

去到人类思想最遥远的边界之外

他感到羞愧,他感到失落,他感觉他的生活从来都只有羞愧和失落,好像光亮渐暗,妈妈在大声叫,孩子!孩子!但他找不到她,他正返回炼狱,一个上帝不眷顾的地方,他永远不会从中脱逃。

他记起丽奈特·梅森睡着的脸,他走前喝掉的五十毫升装格兰菲迪威士忌,兔子亨德里克斯画的土人伽迪纳,坐在一把富丽的扶手椅里,小银鱼在上面到处游,在叙利亚的村子里,在那儿,澳洲小龙虾布罗斯和他弄得像长钉似竖起的头发就要化为乌有,归于叙利亚的尘土。这张画留下了,会没完没了地被复制,但澳洲小龙虾布罗斯消失了,永远不会有什么未来、永远不会有什么意义能跟他的生命连在一起,这他无法理解。一个穿蓝色军服的人站在他上方。多里戈想告诉他,他很抱歉,但他张开嘴,只有口水流出来。

无论周围在发生什么,他都在飞速退进到一个巨大的涡旋中去,涡旋转得越来越快,充满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地方,涡旋在倒退,转啊,转啊,更深些,再深些,还再深些,进到越来越强劲的风暴中,风暴在伤悼,在舞蹈,其中是被遗忘的事,或者被部分想起的事,故事,诗行,人脸,被误解的姿态,被唾弃的爱情,一朵红茶花,一个男人在抽泣,一个木制的礼拜堂,女人们,他从太阳那儿偷到的光——

他记起另一首诗,他能看见整首诗,但他不想看见它或知道它,他能看见卡戎热切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但他不想看见卡戎,他能尝到银币被塞进嘴里的味道,他在变成虚空,他能感觉到这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