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7/23页)
跟他人共处时,他和艾拉状态最好,他们都觉得彼此令人钦敬——甚至“可爱极了,可爱极了!”——在一次晚宴上,他听到艾拉这么说。为了她跟他在一起,他钦佩她,可怜她。他听到她满心真诚地对朋友说战争和战俘营不放过他。她似乎想把他解释成一个悲剧,他目睹过很多悲剧,看到她竟然如此天真,如此自我夸饰,不惜把她丈夫变成加诸其上的又一个悲剧,他感到气愤。他希望她干脆咒骂他,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混蛋。但艾拉会觉得这么做太直截了当,再说,她以自己的方式在爱他,那就是说,尽管他早已自暴自弃,她还是拒绝放弃对他的期望。她开始把头发剪成像弗朗索瓦斯·哈代38,还抽起紫色寿百年香烟,想造就一种时髦有品位的距离感,指望它也许对他有魅惑力——这距离感证明对别的男人有魅惑力。她的脆弱一直最让他好奇,这脆弱一如既往——尽管越来越多地包裹在香气四溢的烟雾中,这烟雾令他嫌恶。
“你想要什么?”艾拉会问,一边从唇上取下寿百年——这个问题确实没答案。如果他撒谎说什么也不要,或者撒谎说要宁静,或者撒谎说要你,或者撒谎说要我们,她会说:“但你到底要什么,阿尔文?告诉我,什么?什么?”
确实,要什么?他想知道。
“只是身体,性,是吗?”她说,她的平静远比愤怒伤他伤得厉害。“就是要弄湿你下面?”她说,“是吗?”
她的平静,她恶毒的开放坦诚,她不可估量的悲哀,她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吗?
“你想要的就这些?”艾拉会说,一边喷出更多寿百年,“就这些?”
就这些?他恨死那烟雾了。他担心他使她变粗糙了,她过去绝不这样。他想着世界这样安排,结果人类文明每天犯下罪行——一个人犯下这些罪行会被终生监禁。他想人们对这现象见怪不怪,要么不理不睬,把它称为时事或政治或战争,要么辟出一个跟人类文明无涉的空间,把它叫做私人生活。在这种生活中,他们越是跟人类文明分割开来,这种生活就越成了一种内心生活,他们就越感到自由。但事情不是这样。你从来不能摆脱这个世界的影响,分享生活就是分担罪责。没有什么能消解他的感受。他抬头看着艾拉。
“就这些?”艾拉说。
“不是这样。”他说。
他回答的用词听起来做作僵硬,令人难以相信,两个人都这么觉得,更糟的是它听起来缺乏说服力,她只是摇摇头。虽然她那么说,她总宁愿听到令人信服的谎言,也不要听缺乏说服力的真理。
除了新近养成的开放坦诚,人到中年的艾拉开始习惯用味道浓烈的香水,那味道跟寿百年烟气形成的滞闷绞缠起来,赋予她周身一种氛围,他发觉这氛围偶尔让他兴奋,甚至很色情,但大部分时候,而且越来越经常,让他感觉不新鲜,让他像被幽闭似的透不过气来,像塞满要专赠给慈善机构旧衣服的衣橱。他真希望她不要用那香水,不要抽寿百年,不要把头发做成像弗朗索瓦斯·哈代。因为他体会到这些是伪装,一个用她的勇气、她的骄傲、她巨大的哀伤拼接而成的伪装,那么令人痛苦,在家中四处震颤。他多么希望他没有使她变得心如铁石。
7
跟艾拉在一起的最初几年,他经常想着艾米。他想知道他跟艾米经历的是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它似乎是一种超乎于爱情之上的力量。他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觉得很平常。他注意到她嘴唇上方的痣被尘粒遮蔽得模糊了,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因为透过飘满尘粒的光柱,她给他很深的印象。他想着他们奇怪的对话,不是因为它让他意乱神迷,而是因为它让他隐约觉得开心好玩。他记得第二天回店里去买卡图卢斯诗集,他记忆最深的是书,而不是她。跟戴红茶花女孩的偶遇是新奇有趣的邂逅,他认为他会很快忘掉。
如果说战后最初几年他没忘记她是千真万确的,同样千真万确的是有一段时间,艾米曾是他生存的全部理由,那么,现在她开始在他脑中隐去也千真万确。记忆会导致灾难,他想从中逃脱,在此过程中,他发现追寻过往不可避免地只会导致更大损失,他感到极度悲哀。在脑中存留一个姿态、一种气息、一个微笑就是把它浇铸成不能变化的东西,一个石膏制的死亡面具,一碰它就会在指间碎掉,再变成尘屑。在过去这些年里,他对艾米的记忆在雾化,艾拉成了他最坚不可摧的盟友和最信赖的顾问。被激怒时,她安抚他,遇到阻碍时,她鼓励他,就这样,一点儿又一点儿,一件事又一件事,在生命的翻腾和泥石流中,他对艾米的记忆被缓缓掩埋,直到他根本很难想起关于她的事情。整整几星期过去,然后,他意识到他没想过她,接着变成月份,再接着,连着几个月过去,他都没特别想到过她。在自己身上,他开始闻到那种古怪的复合气味,来自共享的琐屑物事——食物、毛巾、餐具和杯子,一种由共同奉行的生活样态结合而成的目的性——在基思·马尔瓦尼身上闻到这气味,他曾经觉得很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