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洁癖
“千小姐,有人似乎在恶意地看我,”轮椅上,梁亦桢轻声说,疾病长久地折磨着他,发丝间隐约可见几根苍白,他与年轻热烈的千岱兰举杯致意,“他会烫伤我,用那炙热的目光。”
千岱兰想问你和所有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吗?
大约是长久讲英文吧,他的语序其实略有些混乱,听起来中文不是很好;不过,如翻译成山东话来说,“他会烫死俺使他那发光的眼”,就好理解多了。
山东的倒装句和英文的状语从句还真有点异曲同工。
这种中文水平也很好了,毕竟别有目的;就算今天梁亦桢说的中文水平是“你滴什么滴干活”和“咪西咪西”,千岱兰也能交谈下去,还得谈笑风生的那种。
千岱兰看了眼,发现叶洗砚面色如常地和身侧杨全交谈。
“哪里有,”千岱兰说,“日理万机的叶洗砚先生,哪里会有时间看向这边。”
梁亦桢不说话,只是笑,有细纹的眼睛温和。
千岱兰终于明白,为何梁亦桢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明明算起来只比叶洗砚大十岁左右,却看起差了辈份。
因久坐轮椅,无法锻炼身体,或者,只能锻炼腰及以上的部分,他的面容天然自带一些疲态,眼角亦有细细小皱纹,与叶洗砚的冷静不同,梁亦桢的平静更像是一株苍苍榕树——像珠江边那些垂下无数气根的榕树,凝静,沉重。
他也更清瘦些,皮肉虽有了松弛,但因这种清瘦,并不油腻,更多一些文弱。
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如果想保持不油腻,最要紧的就是不过分沾酒色,身体清瘦。
哪怕是个病人,梁亦桢在这点上保持得也很好。
梁亦桢和煦地问千岱兰新工作如何,千岱兰笑着说挺好,离父母都近,而且自己当小老板,不用担心同事问题——
说到这里时,她有些口干,轻轻抿了一口酒,惊讶:“这是产自巴罗萨谷的西拉葡萄酒吗?”
梁亦桢那疲倦的眼睛有了感兴趣的光亮:“千小姐喜欢葡萄酒?”
“只是略微懂一点点,”千岱兰谦虚地说,她轻轻地抿一口,细品:“紫罗兰,巧克力,蓝莓,咖啡,黑胡椒……还有些松露的香气,口感醇厚绵长,的确是西拉。”
梁亦桢饶有兴趣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千岱兰今天穿得并不奢华,只一件JW的连衣裙,纯正的雪白色,经典的A字连衣裙,里面加了细细的金、银、紫三色线编织,织出绣球花的纹样。
长长的自然卷别在耳后,上面只别了一只发夹,水钻拼起来的花朵,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梁亦桢视线移到她饱满、年轻的嘴唇上,唇彩很淡,但有一种润泽的亮度。
年轻的女孩就像丰满成熟的红提,只是看着就觉芳香。
千岱兰其实尝不出什么层次丰富的香味,她只是努力记住每一种酒的口感,记得叶洗砚带她品酒时的那种味觉,也记得当初叶洗砚同她说的这些——他敏锐的、自律的舌头能分辨出酒的那些细微味道,她只需要足够强的记忆力,把他当初的话原封不断地复述。
当初悄悄记忆这些的时候,千岱兰就知道终有一日能派上用场,比如,像梁亦桢这种,嗜好品酒的人。
千岱兰轻轻晃了下杯子,笑着对梁亦桢说:“Shiraz,原产地法国,但在澳大利亚得到的广泛种植。澳洲一般用它来生产干葡萄酒,味道高贵,价格也高贵。”
梁亦桢问:“千小姐怎么知道它一定产自巴罗萨谷?”
“因为南澳洲巴罗萨谷产的西拉葡萄酒最富盛名,”千岱兰眨眨眼,“听闻这次时装周的幕后主办方有JW,是梁先生大力赞助的,我想,以您的财力,如果要选西拉,一定会选最好的那一个。”
梁亦桢大笑出声,颇有些意味深长:“不愧是洗砚的……朋友。”
千岱兰谦虚:“也谢谢梁先生的慷慨招待。”
又聊了一阵,千岱兰说到嘴唇发干,伸手去取葡萄酒,又饮一口,下意识向叶洗砚方向看。
叶洗砚恰好也在此刻看她。
两两对望,叶洗砚冲她温和一笑,礼貌地举起酒杯。
千岱兰却哼一声,转过脸,不肯再看他。
撕破脸吵架后,她发现自己连表面上的微笑的体面都很难维持了。
真奇怪。
明明她最会演戏了。
“吵架了?”
耳侧是梁亦桢的问询,他并不遮盖自己的视线,看着千岱兰的眼睛:“年轻真好。”
有时候,直视并不礼貌,奇怪的是,千岱兰并不觉得梁亦桢的直视失礼——或许因为他的确身患重病,而且听闻寿命不多,仅剩几年。
那句“年轻真好”中,是切实又真诚的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