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10/11页)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子尧兄点燃两炷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领导人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这是?”柏森问。“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先住民 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生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是什么?”柏森问我。“我爱杨秀枝。”“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杨枝啊。”柏森回答。“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只有惊讶吗?”“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还有没有?”我笑着说。“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