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46/49页)
我打断他,只想知道,“他还活了一会儿?”
缩成一团的五尺汉子慢慢停止了啜泣,抹了一把鼻涕,好一会儿才呆呆地喃喃道:“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了,可他没死,我跑过去,看见他还没死,我叫那当兵的去喊人找担架,我抱着他叫他,他睁了眼,他一点也没生我气,还冲我和气地笑了一下,还说:‘是成德呀。’”刘成德说不下去,又哽咽起来。
我把眼泪吞下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他要是……死了,千万把他和他姥姥都埋到‘孩儿河’去,他说他……喜欢那儿。”刘成德泣不成声,“他说,他说这事就托给我了……”
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这儿哭。
“他又问我带没带火柴,说他兜里有烟,他想抽烟,可我,我偏偏没带火柴,我刚说我这就去找,他就闭了眼啦……”
刘成德号啕起来,他媳妇替他捶着背,两眼通红地说:“不是我们迷信,今儿个小祥缠了他一整天啦,老来跟他要火柴,我们成德受不了啦!”
我用全身力气站起来,说:“这不怪成德,我去给他找火柴,他不会再缠你们了。”
我觉得我是代表了小祥说的。
第二天,一辆面包车把我和另外几个病号送回了北京,我们仍然是从那条三十里长堤离开清河的。小祥,他们不让我再亲眼看看你了,可我能想象到你死时的清醒和平静。你一定意识到我们永别的时刻到了,所以才要葬到孩儿河去,想永远待在那块使我们走向成年的启蒙地上,永远守着我们的初恋!
长堤上的泥土早已干硬,但被我们来时的卡车犁出的沟辙还史迹般地弓隆着。面包车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熊,在上面暴跳着、喘息着,一路颠簸。我默望着堤外茫无人迹的涸泽,心里喊道:“小祥,你等着我,我一定要再来的,清河!”
一回到北京我就病倒了,又度过了一段地老天荒般的寂寞和沉默,紧接着十年寒暑,一晃而过,我并没有再来过清河……
小祥,对不起,是新的生活硬把我卷去了。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次大学招生考试,预告了“文凭时代”的将即,社会竞争有了新的内容和动力。我也如同一只被抽得不停旋转的陀螺,一下了班就关进小屋,埋进山一样的书本里。报纸上说这是在寻找失去的青春,我似乎由此在理念上也觉得光彩和有意义。我填了满满一脑袋概念和公式,肿着失眠的眼睛走进考场,考完后又把它们全部忘记,只想着该填的志愿,打探着发榜的消息。入学通知书终于来了——北大中文系,我高兴得三天没合眼,三天后又突然没了情绪,我惊慌地发现,我差不多已经忘了你!
在离开公安局之前清理移交文件的时候,在一堆过期的“简报”中,偶然看到夹在其中的一份“局领导参阅件”,我意外地发现在这份将要当废纸烧掉的过期文件上,竟然记载着你的后事。
“局领导参阅件
清河农场少数干警为一受拘押审查的人员送葬
据劳改处报告,清河农场民警陆小祥(男,十九岁),在抗震救灾中因散布破坏言论,严重违反纪律,敌我界线不清等问题,被隔离审查。九月十九日深夜陆撬开关押室逃出,被追捕的警卫人员当场击毙。九月二十一日陆下葬时,农场少数干部、职工约百余人围聚不散,其中有农场副场长洪××,农场分局副局长李××等领导干部,他们不但未对群众做疏导工作,反而向陆脱帽致哀。八分场干部张玉海和一分场干部刘成德等少数人竟公然抱尸痛哭,影响很坏。还有不少人参与为陆挖掘墓坑。据了解,该墓坑挖了约两米宽,三米长,近三米深,陆的尸体呈睡眠状被放在一个铺着新被褥的双人床上(均是该陆备以结婚的物品),置于坑内,填土后堆起一座坟茔。经市局工作组的同志劝组,没有立碑,也未发生其他闹事。
农场党委和市局工作组目前正在进行深入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考虑到在农场不少人员中,封建主义观念和资产阶级人性论尚有市场,因此对参与埋葬尸体事件的一般群众不拟急于追查,而以正面教育为主。但这一事件的性质是恶劣的,不仅破坏了党的威信,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而且客观上干扰了当前批邓抗震的中心工作。因此农场党委已责令参与此事件的科以上领导干部停职检查,对个别表现极坏的一般人员也要查实处理,以杜绝今后类似事件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