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47/49页)

(此件增发各直属单位党委)”

你的父老兄弟就是这样把你埋了,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你盖着准备结婚的新被子,孤独地躺在家乡冰凉的泥土下。而我,回到了繁华的北京,然后上了大学,然后进了研究所,然后和别人结了婚,又差点去了趟美国……多少次梦中醒来,我都惶惶不安地感到你在怨恨地看着我。

可这怎么能怨我?十年了,你不知道人间早已天翻地覆。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家都在人事世态和自然法则的驱使下,阅尽炎凉际遇。洪场长已是皤眉皓首,光荣离休,按劳改局对这一级干部的待遇,全家搬进了北京,就住在宣武区一条安静的胡同里。我去看过他一次,他还很想念你,说你父母托孤给他,而他没能照顾好你,是一生中唯一有负战友的愧事,说起来老泪横流。如果说,须眉皤然的洪场长已经步入了人生乐章中徐缓幽悲的尾声,那么年富力强的张玉海恰正经历着雄浑而又复杂的顶峰,常说的“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把他从偏僻的八分场流到了总场副场长的办公室里去了。当年的“一年建成新清河”的预言虽然早已破产,可我们现在都相信张玉海和他的同事们终归能慢慢地使八分场,也使整个儿清河不再那么偏僻、闭塞了。至于孔局长,不难想象他在粉碎“四人帮”后的揭批查运动中经历了怎样的难堪。人们用大字报把他在所谓“三株大毒草”的小册子上写的“批注”公布出来了,计有六十四条之多,但全是诸如:“批邓批邓狠批邓!”或者复杂一点:“邓小平大有炸平庐山,把地铁拧成绳之势!”一类简单的口号和文理不通的谩骂,人们这才发觉,这个往日何等威风凛然、叱咤风云的人物,原来竟是一肚子的草糠。后来他跟着砸烂公检法时期到公安局军管的“军代表”们一起撤回部队去了,很快就提前离了休。前两年我在街上碰见过他,他对公安工作还是那么关注,当时理论界正在反“精神污染”,于是他特别把他的关于刑事犯罪与资产阶级人性论之互为因果的独特见解向我大大发挥了一通,煞是满嘴时髦。不过他确实老了,光凭那颠三倒四的口齿,就不免使人怀疑他是否真懂“异化”这个词的含义。可他不服老,并且对权力的失却,对现在极少有人理睬他的意见非常的不习惯。看来也没办法,只好让他慢慢地习惯去了。肖科长倒还好,粉碎“四人帮”后调到外贸局当了个副处长,改行做生意了。实行政企分开后,他那个处又改成了公司,副处长也就改称了副经理,衙门虽是流水般地换着牌子,官儿,反正是铁打一般牢靠。

是的,人人都有了新生活,都面临着新问题,我也一样。我曾试图忘掉过去,可不行,我独独忘不掉你。

前天晚上,继平回来了,他先到小厨房去看了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不去办年货。我说我上午去了医院,下午给《世界文学》赶那篇关于海明威的译稿,那译稿人家急等着要他是知道的,我有病,他也是知道的。

“那你不过年了吗?”他还是发了脾气,“这家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在街上搞宣传,吃了一天风,难道还得我去排队给你买东西?”

也许是这一天风灌了他一肚子气,我强忍着不回嘴,等他终于唠叨完了,才扯开话题问:“前些天你是不是给表姐夫买车票了,为什么要人家的手续费?”

他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我也得托朋友帮着买,能空着手求人吗?”

我气愤了,“没有酒肉不成朋友?”

他乜斜眼睛冷笑,“你快当副所长了是不是,秀才没脾气,一中举就打官腔了,可你知不知道你这官儿是怎么来的?”

我顿生疑窦,我并没把这次所里要提副所长的事对他说过,他怎么知道?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樊书记的儿子摔伤了腿,我给他治了一个多月了,随叫随到不说,还为你费了多少唾沫。冲你这样儿的,我不给你使劲儿谁尿你!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就告诉你,你不是看不起我吗,这回怎么样?”

我如梦方醒,却又几乎晕了过去!像吃了口苍蝇似的恶心,我发着狠喊道:“谁让你管我的事了!”

继平气疯了,“你还有良心没有,我辛辛苦苦,低三下四,为了谁?我为你牺牲了一切!”

我冲口说:“那好,你不用再委屈了,我们可以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