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9/49页)

大家知道他家境困难,所以常借各种理由留他吃饭(起初工作队吃饭不收钱)。他的饭量虽不大,但无论什么都吃得香,而且从不受苍蝇的干扰,总是一边吃一边用手有节奏地轰赶那些讨厌的家伙,神态之随便,之和谐,仿佛那只在菜碗旁边来回摆动的手,和夹菜的手,和咀嚼的嘴,都是一个自然而完整的“全套动作”。

他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多半是精神因素所使。小祥,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次食堂做的鸭血豆腐?按当时当地的标准,堪称色、香、味、形俱佳的好菜了,大家专门给你留了一碗。那天你很晚才从分场回来,步履疲乏,眼神恍惚,脸色特别苍白,大家问你吃了没有,你摇摇头,精神萎靡得不想说话。有人把那碗“血豆腐”端来给你,你没吃,看着它直发愣,突然跑开去,蹲在路边的草地上吐开了,吐了一阵又艰难地喘气。大家围过来,七嘴八舌问你是不是病了,你又摇头,问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摇头。你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吃就回家去了。我猜想你一定是中了暑,便向工作队的医生要了点时疫药,天蒙蒙黑的时候到你家来了。你姥姥正躺在棚子里歇着,你一个人临池而坐,在暮色苍茫中,只是一个发呆的剪影。

我站在你背后,问道:“嘿!怎么饭也不吃?”

你回头看见我,站起来,说:“没怎么。”

“没病?”

“没病。”

“闹思想病了?”我用一种老大姐的口气笑了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低下头,好半天才喃喃说:“今天,我看见刘成德的爸爸了。”

刘成德是一分场的管教干部,三十多岁,人老实,是场里出名的孝子。地震时他没睡在家里,他家的房子塌了,大伙儿帮他把塌房子挖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父亲。结果今天清理附近的一条夹道时,从碎砖里把老头儿挖出来了,脑袋砸扁了,眼睛也没了,嘴也没了,眼窝里全是土,土里还往外渗着血和蚂蚁。小祥他们组织一些没找到亲属的人来认,刘成德认了半天才认出是他爸爸。

说到善后组的工作,确是件苦差事,因为强调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寻找尸体,所以接触哪怕已经腐烂的尸体,也不许带口罩手套,个别晕过去的可以解释为中暑,老是呕吐的,还要从思想意识上挖挖根源泥。也难怪小祥,这本来不是一个十九岁孩子干的“活儿”。

“上星期,我到刘成德家去,他爸爸还给我喝酒呢,老头儿挺好。”

你情绪低沉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我说了好些生硬的大道理,也说了几句关于生死祸福之类的自然规律,想为你宽宽心。你仍旧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揉得窝窝囊囊的纸烟来,打着火狠狠抽起来。

“你也抽烟?”

“抽着玩。”

“玩这个干什么!”共青团书记的本能,使我下意识地认为年轻人过早抽烟是颓废的表现。

你虽没有说话,却仿佛也显出理亏的样子,抽进嘴里的烟细细地、慢慢地,甚至带着点尴尬地吐出来,好半天不抽第二口。

“祥啊,又抽烟啦?”棚子里,隔着布帘子,你姥姥大声问你,既严厉又慈爱,你这才慌慌张张掐灭了烟,含混地应了一句:

“没。”

你为刘老头儿的死难过,你为其他许多熟人的死难过,我那时批评你脆弱、小资调儿、感情用事,不符合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不利于准备打仗,等等,可也许我自己的灵魂深处也还有“性善论”的余毒,就是在一本正经地批评你的时候,也还是觉得你心善可贵。后来我好几天晚上看到你和刘成德坐在一起,老气横秋地长嘘短叹,心里便朦朦胧胧有些感动,可又说不清什么道理。

那天晚上我并没发现你的大立柜不在了,它已经做了刘成德父亲的棺木,埋进了黄土。据说当时刘成德感激涕零,几乎要给你下跪,而你姥姥为这事则差点发作了心脏病,后来你还向人解释说,那并非因为她私心太重,而是早先就有的老毛病。

小祥,你可知道这两年,当我和继平吵了架,当我对他的这一点或那一点心生反感时,就想到这些事。我承认我实际上是以你的优点去比他的缺点,我也承认在道理上不该那么比。虽然继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时甚至给人委琐之感,但他毕竟也给过我难忘的满足和快慰。记得我第一次到他的医院去,看到他一身洁白、忙忙碌碌,便也觉得他很可爱。他看病很认真,不厌其烦,病人们都对他感激万分,使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职业的高尚乃至神圣,由此也获得了自己的一份骄傲。那天我特地买了鸡、鱼、素什锦和酒,大大地保养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高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准备辞掉医院的工作,到一家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去当按摩师的时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