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8/49页)
“你这是……什么歌?”
售票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外国歌。”
我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陆小祥的?”
“什么小祥?不认得。”
“他原来就住在总场……”
“不认得,我们家住一分场。”
一分场!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哦,不不,她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小呢。
汽车在一个三岔路口缓缓停下来,“总场到了。”售票姑娘提醒我。
从这儿下车,顺着大路,也顺着风,走上十分钟,就能看见场部那扇铁制的大门了。不过用不着从那儿进去,只要从大门左侧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逶迤南行,绕过一个漫坡,你就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布满青萍的幽幽水塘面前了。啊,水塘也一定毫无生气地结了冰,但它仍然会使你一下子想起当年那个疲惫的黄昏。我第一次临近它时,地震引起的水下喷沙搞得满塘混浊不堪,萍叶零乱。小祥家的防震棚还没有完全搭好,侧畔堆放着他姥姥早早为他备下的结婚家具,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从那被认为岌岌可危的白房子里搬了出来。双人床、沙发、还有“一头沉”,虽然都是新东西,样式却陈旧,并且带着点俗气。惟独那个三开门的大立柜用料颇讲究,外观也大方,漆工也好,如鹤立鸡群一般,非常惹人注目。就是到今天,拿到北京城里中等以上的人家,担保也是个好东西。难怪老太太要把好大一块在震灾时期极为宝贵的塑料布,另眼相看地蒙在上面呢。怕雨淋着,怕太阳晒。
一家两口,除了小祥那点可怜的工资外,大概还有点微不足道的抚恤金之类。小祥挣了钱就往姥姥手上一交,一年到头,烧柴禾、穿衣服,能自力更生的就绝不花钱。他年纪轻轻,生活能力已锻炼得极强,什么活儿都会干,大家老逗他,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看着那几件家具,尤其是那个大立柜,谁都清楚,老太太是瘦驴拉硬屎,为外孙子的婚事,恨不得倾家荡产了。
班车开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茫然四顾。从旷野上吹来的冷风顺着大路由北向南,长啸而过,路边斑驳的枯草无力地抖动着,有几分凄凉。这就是那个三岔路口么?抗震救灾工作队的第一次会议就在这里召开。往前,延目可及的地方,是那块三角形的草地,到清河的第一天,我还依稀记得,就在那儿过的夜。
啊,我认出了这地方!
那一夜,除了市局孔副局长睡在临时为他赶搭起来的棚子里,其余的人都睡在露天。女同志受到特殊照顾,一个人分配给一辆卡车的驾驶楼,我没去,和男的一样躺在草地上。到晚上小祥又来了,不知从哪儿搜罗了几件雨衣,给我一件,我也不要,他硬给我,我硬不要,就用自己的外衣包住头,找张报纸包住脚,抵抗着漫天盖地的蚊虫和夜里阴凉的露气。
我有意这样自苦,正如黑格尔在论述欧洲中世纪宗教迷狂时说的那样:在痛苦中愈意识到自己所牺牲的东西的价值,便愈感受到把这种牺牲的考验强加给自身时产生的心灵的丰富。当然,我至今也不承认当时常激动我内心的自我牺牲精神与黑格尔所说的宗教迷狂是一回事,但是在吃苦时体会到的心灵上的丰富和快慰,却是那么相同。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期待着也能成为一个强者。
地震后的清河,是强者的天地。
别的不说,光是蚊子,就够你操心的。清河多水,蚊虫滋生成阵,一到黄昏,这些孽障便气势汹汹地喧嚣起来。晚上在外面开会,非得找张报纸或者档案袋什么的把脚包起来,上面再摇起蒲扇轰赶才行。这儿的蚊子钢牙利嘴,再厚的袜子也是一叮就透,但是裹上一层薄纸,它就没咒念了。
有句顺口溜:“清河农场三件宝,苍蝇蚊子泥沾脚,”言之不虚。比起蚊子,苍蝇更是“成了精”,比北京的明显个儿大,也黑,也不怕人,一看就知道是极野的“品种”。那时候顿顿饭都在露天吃,苍蝇围着你的菜碗直滚团儿,叫人难以下咽。
从第二天开始,工作队分成若干小组,全面投入清河的抗震救灾工作。我的任务是留在场部协助肖科长汇总各组每天报来的情况。小祥呢,真的和另外几个本地干部一道,被派到工作队帮忙。先是帮助组织人在途经农场的津唐公路上加设巡逻岗,防止那些彻夜不停往唐山开的运水车(唐山已断饮水数天)半道被人拦劫,因此总是加夜班。后来他又调到善后组参加造全场遇难人员花名册的工作,每天忙着到各分场去核对人名、数字,只有晚上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