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0/49页)
我最初还不明白,“饭店里有那么多病人吗?”
“咳,保健按摩呗,外国人玩累了,我给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当然不反对这个道理,可他是医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对那种只是让人舒服舒服的活儿曾是那么鄙夷,那么看不起,何至于变得这么快呢?
“我看得起钱呀。”他笑着说。
可你一点也不缺钱,你从小就没有面临过任何生计问题。你是宁愿看得起钱而让你的妻子看不起,你从来不了解你妻子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丈夫!你完全不知道夫妻的维系主要靠感情而不是靠肉体,而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又常常离不开尊敬甚至崇拜,你让我崇拜你什么?
也许错就错在我老是自觉不自觉地这样拿小祥和继平比。“其实你那个小祥根本是不存在的。”父亲不止一次提醒我:“他已经不是历史上的小祥了,而是你的一个理想的幻影,是你多年来按这个幻影不断想象、净化出来的‘白马王子’。一个人心目中要是有了这么个偶像,那就别想和任何人过日子了,没有满意的时候!”
可能是的。人有记忆,是幸而又不幸,记忆就像天真少年在书本里夹着的残花枯叶,是着意留春,缅怀过往的念物,而这念物又常使人举目茫茫,仿佛失了什么不可再得的东西,因为记忆总是滤掉了许多杂质,比实际的历史要美好得多,所以就未免常常成为现实的反衬了。
父亲真像个无所不通的老哲人。
没错,假使当初我和小祥只是一面之交,假使没有后来在八分场共同工作的那段经历,我们不过是迎面匆匆的路人,我现在也就不会那么想入非非了。
偶然加偶然等于命。当肖科长告诉我,小祥将和我编在一个组里到八分场去帮助工作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这就是缘分。
我们这个小组一行三人,由肖科长带队,那天到八分场时天已偏黑。八分场的同志不知道还来了个女的,没准备单人棚子,结果还是小祥找来几个同学摸着黑现搭了个小帐篷给我住,离他和肖科长的大棚子不远。
到八分场的第二天就是参加八分场的党总支委员会,听前一段工作情况的汇报。会是在篮球场旁边的树阴下开的。总支委员们基本上都是各中队的队长或指导员,知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所以很郑重,对我们,特别是对肖科长的发言和每一句插话,都认真用小本记上,会开得非常严肃、正规、一丝不苟。
惟独陆小祥,坐不稳屁股,进进出出,一会儿去换壶开水给大家续茶,一会儿又去找来几把扇子,后来干脆上厕所不回来了。中午吃饭时肖科长不满地对我说:“这孩子太没耐性了,这么游击习气可怎么工作?”
我替他解释了一遍,可心里也有点着急,寻个左右没人的空子,找小祥做了一次简短而严肃的个别谈话,恳切地指出他上午的行为,实质上是对自己工作组组员身份的无视,是政治上不够成熟的表现。他低头听着,最后嘴里唔了一声,表示接受。
下午继续开会,不料还不到一个钟头,他又故态复萌,说是上厕所,结果跑到球场对面帮人家修拖拉机去了。晚上,处理完事情,肖科长提议我们三人开一个小会,他一坐下来便把小祥批评了一顿。
“工作要有工作的态度,不能觉得没兴趣,听不懂,就到处乱跑,至少你应当做做记录嘛。”
小祥愣了片刻,开始反驳,没想到他的论据竟会一下子把我们搞得无言以对。
“我想我还不是党员,哪能参加这种总支会呢!”
肖科长尴尬地唔了半天,才说:“非常时期嘛,经领导同意也是可以参加的,算是群众代表列席也可以嘛。”他说的领导,自然指他自己。
后来又开了几次总支会,小祥都“列席”了,不但安分多了,而且还担负了会议记录的工作。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钢笔字居然极漂亮,行文也通顺、准确,在那个文化枯竭的年代,我敢说连大城市的青年都很少有这样的水平。小地方的人反而刻苦。
开头几天,我们的大多数时间都泡在会议上,总支会、场务会、小队会、中队会、干部大会、家属会,等等。可无论是研究生产还是研究管教,我们都是外行,插不上嘴,每次只好照例说些慰问和鼓干劲儿的话,久而久之,成了老生常谈,也不大有人再拿小本子记了。在无会可开的时候,我们更其成为多余。
于是我提议到监区去深入一下管教干部的生活,帮助他们解决些实际问题。提议的动机当然带有一点好奇的成分,因为到这个劳改农场好多天了,我实际上还没见过犯人是什么模样呢?肖科长大概觉得这在客观上也能解决一下我们的无聊,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