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2/49页)
情辞恳切,令人感动。
张玉海是回民,八分场没有回民灶,吃饭得自己动手,工作一忙他就常常只吃冷馒头了事。他爱人孩子都在保定,是农村户口,孤儿寡母日子也很艰难。虽然八分场家属队很需要劳力,可许多干部的家属都进不来,因为清河农场用的是北京市宣武区的城市户口,一切规矩都随北京,就连当时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关于禁止居民私养鸡鸭狗兔的通知,这里也尊此不另。领导干部带头开刀,一夜间杀得鸡飞狗跳。至于说此地去京山水之遥,说大多数干部十年也捞不上一次逛京城的机会,那就没人管了。既然这儿的北京户口这么纯粹,这么正牌,牛郎织女问题就不足为怪了。
我们下到队里,说是深入,其实对任何事依然无从措手,往队长办公室一坐,人家还得沏茶倒水招待我们,极累赘。在队里待了一天,便觉得有些难堪。到了第二天,因为我住的那个防震棚的地下,越来越明显地往外泛臭气,肖科长便决定放假一天,一方面把那棚子拆了看看,一方面也松弛一下神经。
棚子拆了,地挖开,吓得人头皮直发麻,原来这些天我一直睡在一具死尸上。经人辨认,认出是分场食堂里的一位老职工,地震遇难后就埋在这儿。八分场死的人多,当时都是东一处,西一处匆忙埋了的,没有统一指挥。到底都埋在哪里了,后来谁也说不完整,入土又浅,这几天热气一蒸,尸身腐烂,便开始往上泛臭。因为这件事,分场才下决心专门组织人把几个可能埋过遇难者的地方全部挖开,把找出的尸体装殓好,找适当地方重新深葬了一遍。
放假那天,小祥说要回家看看姥姥,所以早上五点钟就起来帮我拆棚子,等我们把新棚子易地搭好,还不到正午十点钟,他借了辆自行车,急急忙忙地走了。
吃过午饭,肖科长乘了一辆分场的拖拉机,说要回总场汇报工作,我正好也想回去看看工作队的熟人,于是搭车同往。
路上难免是寂寞的,便漫天找话说。扯了会儿闲篇儿,话题突然扯到小祥身上,肖科长问:
“你觉得,这小伙子怎么样?”
匆忙中我一下搞不清他指哪方面,只好笼统地点点头,说:“还行吧。”
“我看你们还挺谈得来。”
我看着那张讳莫如深的脸,揣摩不出他的含意,谨慎答道:“有时候在一块儿随便扯扯,他兴趣很广。”
“噢,”肖科长沉吟片刻,又问:“他是共青团员吧?”
“中学时是团支部书记,现在是总场公安分局的团总支副书记。”
“那他可是你的兵啊,你这个当团委书记的,要站得高些,多在政治上关心他、帮助他。啊,这年轻人还是有前途的。”
真不知道肖科长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现在站得低了吗?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团员了吗?小祥抽烟,我不是劝导过他吗;他开会坐不住,我也批评过他,这些你知道吗!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时候肖科长已经意识到了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个问题,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言外之意竟然是:男女有别!
到了场部,肖科长汇报去了,工作队的人大都下了分场。我找不到什么熟人,随便盘桓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就顺着小河往小祥家这边溜达过来。
小祥的姥姥和我虽然只是一面之交,却像对待贵宾似的那么热情、郑重,烧了认真滤过的河水给我冲茶,又专门打湿了一条像是还没用过的毛巾让我擦脸,这在当时灾区的环境里,已经足够表现出老人的感情和讲究了。
“小祥不在?”我的眼睛四下扫了一圈,然后看了看那座漂亮的白房子。虽然场里已经根据北京市关于恢复城区(清河人自认为属于宣武区)正常工作、生活秩序的通知,要求领导、党员带头搬回屋里去住,并且做了一系列科学解释和思想动员工作,但人们毕竟对地震的血腥记忆犹新,没几个胆大的敢进屋,后来又连续发生了几次小余震,连少数搬回去的头头儿也都顺势又搬了出来。当地人讲话:“一朝遭地震,十年怕进屋”,十年是虚,但直到第二年夏天还战战兢兢不敢进屋的,据说相当不少。
小祥不在,原来他并没有回家。“不是跟你们到八分场去了吗?”老太太反而问我。
“今天我们放假……”
“哟,那他怎么不回来看看我?”老太太说话侉里侉气,大惊小怪,说不上是担心还是责备。一会儿脸上呆呆的,不知在琢磨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都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