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3/49页)
“别是到哪儿偷着抽烟去了吧?”她又露出一脸放心不下的神色,猜测得却那么荒唐。
据说小祥姥姥在邻居中的人缘儿并不算好,自私、跋扈、爱唠叨,长相又干瘪,像童话中的老巫婆。谁也奇怪只隔了一代,竟能“遗传”出小祥这么个俊秀的外孙来。她对外孙的严厉近于专制,常使旁观者为之不平。但有一点是众口一词的,老太太独自拉扯小祥快十年了,一粥一粟,就是自己天天喝稀饭,也没让孩子缺过一顿干的,算得上含辛茹苦,恩重如山了。
小祥不在,老太太执意不让我走,拉着东扯西攀,开始漫无主题,后来话茬儿便有些集中了。
“小祥这孩子,傻!我说他最傻!跟他爹一个德行。你瞧人家的孩子,谁都比他活泛。”
“他在我们那儿表现可好呢。”我说:“现在像他这样肯吃苦的年轻人真不多。”
“你可别夸他。”
“真的,也挺懂事。”
“你可别夸他。”
“他老念叨您,可孝顺呢。”
“你看不是,人家都说他孝顺,我就不说,他孝顺谁了?孝顺我了?我省吃俭用,啊,折腾来那么个家什,啊,一转手,让他给人啦,孝顺谁了?不成心气我就成!”
我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个三开门的大立柜,让小祥送给刘成德的爸爸当棺材了。
“过后我得叫刘成德赔我,小祥还等着结婚呢。”
“小祥这是做好事,学雷锋,您也光荣啊。”我只好一味说大道理,否则跟老太太搅不清。
“我不待见那份光荣,人家姑娘家现在都要这个(指立柜),没这个,哪有媒人踢门坎啊。”
“小祥还怕找不着,又能干,心眼儿又好,长得又精神,将来身后得跟一大群,您就挑吧。”
“哼,”老太太故作不屑地撇撇嘴,其实心里挺高兴,她突然看看我,说:“要是能找上你这样的城里姑娘就好了,又懂礼,又体面,又白净。小祥可佩服你呢,一回家就说你,说就你一个人,敢跟他一块儿过西大堤,把那么多爷们儿都压了。咳,小祥可没那福分哟。你今年多大啦?”
没提防老太太居然说到这儿来了,我脸上一烧,胡乱应了一声,岔开话题:“您身体还好吧?”
老太太病殃殃地摇摇头,“胸疼,就这儿,老憋闷的慌,咳,要不是惦着他这事儿,我早早死了。”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又绕得没边儿了:“将来也让小祥上北京找事由去。”
我不知道该表示什么,坐了一会儿,估计着肖科长该找我了,便起身告辞。老太太非留我吃饭不可,我当然不能留。
和肖科长回到八分场,吃过晚饭,直到晚上十点多钟,通往总场的大路早已被又浓又深的黑暗吞没,却仍旧不见小祥回来。我坐立不安,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肖科长也觉得不对,跑来问我:
“这小伙子看来今天不回来了,他事先和你说了没有?”
“他倒说过……他姥姥身体不好,可能是他姥姥病了吧。”我胡乱编派,却搞不清干吗要替他遮掩。
“唔——”肖科长沉吟一下,说:“要是他家庭负担重,应该叫他们场里换一个人来,咱们本来人手少,不能再要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没说话,心里不禁有点气愤,小祥的姥姥虽然有病,可他这些天忙上忙下,从来没耽误过事,活儿干得比谁都多。你说人手少,可咱们都干什么了?他今天不过超了点假,你就不能容忍,对人也不能这么苛刻呀,谁没妻儿老小,你没有?
那天我很久没有睡着,听着草丛里的蛐蛐声、水塘里的蛙声,忽而想到小祥姥姥老态龙钟、唠唠叨叨的样子,又想到我自己的父母,那保养得很有风度的体态,我们的长辈是多么不同,有如天壤。我想象如小祥这样的青年,居然守着一个如此古板、厉害,又丑陋的老太婆过了这么多年,那该是既奇特又枯燥,既充满温情又难以忍受的漫长岁月吧!也像这个充满矛盾的夜晚,既安静又喧闹,又这么平凡。
他没回来,也没回家,到底哪儿去了?
小祥是半夜回来的,轻轻放倒自行车,衣服也没脱就睡在床上。早上我起来了,肖科长也起来了,他还睡得人事不省,脸上很脏,显得有点憔悴,睡相中带着稚气未脱的疲乏。
肖科长没有叫醒他,但看得出不大高兴,开饭时叫我替他打一份早饭,我没打,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气恼,特别是小祥竟毫无顾忌地睡到快上班才起来,更使我几乎生出一种被辜负了的委屈感。大概他根本不会想到别人正在为他操着心,编了谎。他真是个粗枝大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