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15/49页)
“我找我的裤子去了!那天晚上我把裤子洗了,晾在球场那儿了,我的宿舍塌了,我光穿着条裤衩跑出来的。”
天下真有这么一种人,就是再没理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马盛利滔滔不绝,一副正义在握,真理在胸的样子,理直气壮地说:
“那时候的特定环境你们根本不知道,房子塌了,到处是死人,伤人,谁管谁呀,根本不像你们在北京想的那样,死个人,多大事儿似的,我们这儿死人多啦。”
一直没吭声的小祥忍不住了,厉声打断他:“你知道不知道吴队长是怎么死的?”
马盛利斜了小祥一眼,不客气地说:“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他是出血过多,下肢伤口感染,引起高烧,造成心力衰竭,导致……”
马盛利侃侃而谈,做着纯粹内行的阐述。陆小祥跳起来,涨红着脸骂道:“你还算人吗!吴队长就不值你一条破裤子?你还是医生呢,你连人都不配当!”
马盛利开始吓了一跳,继而镇定下来,皱起眉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的口气,摆摆手说:“坐下坐下,别像打架似的行不行,这可是工作队找我谈话,告诉你,嘴巴干净点。”
“我就说了,你不是人!”小祥把袖子都捋起来了。
我觉得没有必要让他们吵起来,便站起身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儿,马盛利,你可以走了。”这几乎是用了对待犯人的口吻,马盛利愣了半天,却没能发作,沉着脸走了。
八分场的政工股长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僵局,惶然不知该如何善后了。见我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桌面上的材料,不好说什么,便转而埋怨小祥。
“你也太没经验了,谈话哪儿有这么谈的,这件事,就是再大的错误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怎么能出口伤人呢。”
“人民内部?”小祥梗着脖子骂了一句难以形诸文字的脏话,然后说:
“我根本不把他当人看。”
小祥,说实话,我原来光是以为你生性老实、勤快,又特别拘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骨鲠激烈,说出话来也这么噎人。哦,我想起来了!你曾毫无惧色地要独自闯入那漆黑泥泞的三十里长堤;你敢于一个人骑自行车往返几百里到唐山去,所有这些,连同你那么熟练地骂出来的脏话,又提醒我注意到你和我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青年存在多么大的差别,你毕竟有着非常粗野非常强悍的一面。
离开政工股的防震棚,小祥气鼓鼓地不愿说话,我主动问他:“你看该怎么办?”
“妈的,清河水就喂了这群软骨头,一个大师傅,一个医生,没人敢得罪。”他答非所问,而且矛头所指,似乎也转移到政工股长的身上了。
我们走到路边的树下,沿着大路都是这种浓绿浓绿的阔叶杨。太阳晃得人眯着眼,可一到树阴下就立刻觉得凉爽起来。头顶上的知了哇哇的聒噪,自近而远,顺着大路响去,给人带来一种朦朦胧胧的振奋。
“喂,你说怎么办?”我微笑一下,又问,像老师考学生。
“叫肖科长见识见识他吧。”他嘟囔一句。
“肖科长到总场开会去了,明天也回不来。”
“那你说吧,你是工作队的。”
“你现在也是啊。”
“我不是。”
他不知跟谁赌气。
沉默片刻,我说:“嘿,跟我去总场告他,敢不敢?”
“告谁?”
“马盛利。”
“你敢不敢?”他瞪起眼睛。
我笑了一下:“我是工作队的,有什么不敢,怕他以后不给我开病假?”
他也笑了,“走!”
说走就走。我们当天就回到总场,三十多里地,他骑车带着我,车蹬得飞快,我从来没坐过这么疯的“二等车”,可又不愿露出害怕来,横着心准备挨摔。我那时在他眼里是个有经验的老同志,老大姐,我要尽力保持这个形象。
总场正在开头头们的会议。
那几天,犯人中流传的那个谣言越来越稀奇古怪,情绪不稳已开始表面化。我们和马盛利谈话的前一天晚上,五分场几个犯人居然把一个队长打了,气焰嚣张。总场召集的紧急会议从第二天晌午一直开到傍晚。我们在开会的防震棚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洪场长从里边出来,我们把马盛利的情况先向他汇报了一遍,他的反应居然比我们想象的激烈得多。
“这简直是犯罪!见死不救,国法难容!”他怒气冲冲,当即领我们去找孔局长。孔局长开了将近一天的会,形容疲倦,无精打采地听我们说完,开始并不太重视,后来听到洪场长言之凿凿地说起马盛利的行为实际上已构成间接故意杀人罪,不知是觉得事情严重还是听了新鲜,总算动了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