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6/21页)

今天太阳好,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温乎乎的,奶奶把一家人的衣服能洗的尽量都洗了。累了,奶奶还是在洗。父亲感觉,那不是在洗衣服,那是在洗掉一切的晦气、丧气,洗来一家人的好运。

为了应付这个年,为了应付生活,爷爷让父亲拉着脸皮去了兵马营大老姑家和五老姑家,两个老姑分别挖了一瓢面给父亲,宪林表爷爷给父亲蒸了一锅地瓜面玉米面“耙菇”,惹得那表奶奶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让表爷爷暗地里好一顿训斥。父亲用一个包袱背了回来,这就是一家人过年的年货了。一点菜都没有,爷爷连续几个大集去市场在人家的呵斥和白眼中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拣那些白菜帮回来,洗一洗腌着吃,就算是一家人上等的美肴了。

父亲带着四叔、五叔到了南关,临过年了,鞭炮便宜了,两块钱买了10个大炮仗,四叔、五叔高兴得活蹦乱跳。五叔边跳边唱着路上学来的过年歌。

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黏,二十四扫房日,

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

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

除夕,父亲把买的一副对联贴在大门口上,还有几个“福”字,则贴在了屋门和磨上。晚上,奶奶把爷爷拣来的白菜帮分类整理,老的硬的拿出来腌咸菜,好一点的嫩一点的带点青色叶子的用来剁“姑扎馅”(饺子馅),没有油没有肉,奶奶把爷爷扫花生皮拣来的花生炒熟了,擀成粉末状拌在白菜馅里,既香又吸水分。白菜帮水分太大,奶奶又不舍得把所有水分都挤干净。大娘把老姑给的面粉倒在盆里,开始和面。

这样就可以包饺子吃了。

父亲打开从鬼的好那里灌来的一瓶火油,用敬神的草纸把平常不舍得点的一个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擦干净,倒满煤油灯,用草纸卷了一条长长的纸条,换下了旧的灯芯子。父亲有意把灯芯用针挑出长一点,火柴点着,顿时,昏暗的房间里,泛着淡淡的昏黄的光,从一个拇指般的火苗开始慢慢地散出,笼罩整个屋子,而土坯的墙上便七横八竖地显现着朦胧的影子,整个房间亮堂多了。

大娘面和好了,滚成圆圆的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四叔、五叔争着揉“剂子”,把“剂子”揉成扁平状,奶奶擀着,大娘包着,边拉着呱儿,爷爷照看着姐姐。流亡的贫困生活在这1948年的除夕呈现出少有的祥和、快乐和幸福。

天已昏黑,大爷回来了,提着一瓶没有商标的白酒。估计是大爷罐的地瓜。大爷把酒递给父亲,抱起姐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亲热地亲着。

水饺包好了,包了一锅盖垫,奶奶把它放到外面冻着,父亲领着四叔、五叔到院子里放了两个炮仗。一家人和衣而睡,奶奶坚持守夜,对着煤油灯看着自己的亲人、孩子一个个安详地睡觉。

除夕的前夜是这样宁静而祥和,四处飘着零落的鞭炮声,空气里散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守年,大街上好清净。奶奶安详地坐着,不时给姐姐盖盖小腿蹬开的被子。五叔梦里憨憨地笑着,流着口水,或者是梦着吃水饺吧!煤油灯淡红淡黄的火苗轻轻地舔着寂静的夜晚,吻着这祥和的除夕,亲着流亡的除夕,驱赶着寒冷、阒寂和恐惧。

大约过了十二点,远远近近传来连续的鞭炮声,爷爷起来煮好饺子,盛入碗中,先供奉天地,再供祖先,再供财神、灶王,然后焚香烧纸,名曰“发纸马”。大爷和大娘聊着天,父亲领着四叔、五叔把余下的八个炮仗全部放掉了。

年夜饭是清贫的,爷爷把水饺端上来,放上一盘腌过的白菜帮,这是过年唯一要吃的菜了。大爷用嘴咬开瓶上的皮塞,倒在酒盅里。

“吃吧!喝吧!”爷爷说。

四叔、五叔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爷,还是过年好!过年能吃到水饺。”五叔边吃边说。

“啊啊啊啊啊!”四叔也很高兴,用筷子示意爷爷奶奶多吃。

爷爷奶奶也动筷子吃了几个,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那不单单是在品尝水饺,而是在品尝五味人生。

“呵呵,好吃!好吃!要是有肉就更香了!”奶奶笑着说,“没想到这么好吃!”

爷爷夹起一个水饺,手哆嗦着,什么话也没说。

大爷把一口酒倒进肚里吃了几个。

“唉!今年也没法回去给我爷爷、子灵爷爷上坟,也不知孟仲老爷爷丧事怎么办的?”大爷幽幽地说。

父亲一仰而尽夹起水饺塞进嘴里。

“爷,过了年怎么办啊?”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