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7/18页)

一场秋雨一场寒。深秋初冬,冷漠地下了一场雨。滴滴答答,夹着紧张凄厉的西风,摇晃着老梧桐树上坚持亲吻母体依依不舍离去的树叶,湿漉漉忽悠悠飘落到地上,交叉相连,层层相叠,为大地铺上了一层黄中带绿的叶毯。老槐树不忍悲秋,在雨中静静伫立,君子般随西风卷起千愁万绪,惹起凄凉无数。

父亲踩着软软的层层落叶,手里拿着从李仕光那里要来的一块大姜,在门口跺了跺偶尔落叶底下溅到鞋子上的泥水,把姜递给奶奶,奶奶切成姜丝,熬好后端给爷爷。爷爷孱弱的身体连一场秋雨都经不起了,感冒高烧使他盖着破被子瑟瑟发抖。

爷爷手哆嗦着,碗歪歪趔趔地差点把姜汤洒出来,奶奶赶紧扶着爷爷把姜汤喝下去。爷爷吸溜着鼻子喝完,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对奶奶说:“身子是不行了,这也没法上生产队干活了,只老二、老四两个人挣工分。”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干活!”奶奶说。

“活是没法干了,我想孩子啊!你让老二去把孩子接回来我看看。”爷爷说。“实啊,你爷病了想孩子,你去王家十里接渠回来,去吧。”父亲正趴在屋门口半门子上看着外面。湛湛长空,幽幽深秋,斜风细雨,乱愁如织,刮尽凄凉。

“娘啊,去就怕我嫂子不让接回来。”父亲说。“你去看看再说。”奶奶说。

冒着风雨,父亲走了二三十公里,到了王家十里,找到大娘家,开门的是大娘小叔子。

“你找谁啊?”那人问。父亲也不认识他。

“哎呀,这怎么说呢。我找的是原来我嫂子,他娘家是飞水刘家道子,先嫁给我大哥,以后就又到这里了。我嫂子名字叫张彩虹,从飞水带着一个女孩来的。”父亲说。

“啊,那是我嫂子啊!你找她有事吗?”那人说。

“我爷在家病了,非常想念孩子,想让我来把孩子接回去看看。”父亲说。“我嫂子和孩子回娘家了。你去她娘家找吧。”那人说。

父亲信以为真,拔腿又去了飞水刘家道子。

“没来啊,是不是你嫂子不愿见你了,唉!这也真没法说。听她说你上一次把孩子领了回去又送回,惹得你嫂子很不高兴。”大娘“大大”对父亲说。

父亲解释了一番原因,回到了家。

“爷啊,我嫂子不愿见我们了,让她小叔子出来把我打发走了。”父亲用湿漉漉的袖子揉搓着被雨打湿的眼泪欲出的眼角,鞋子上满是粘着草棒的泥巴。

“唉!”爷爷长叹一声,背着墙角抹了把眼泪。父亲没想到这竟是爷爷临死前最后的请求,就这点请求,也没有满足他老人家的愿望。

爷爷自从感冒后就一直咳嗽,咳中带痰,痰中带着脓块带着血丝,有时咳嗽的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难受。脸色焦黄更加难看,肚子肿胀也越来越大,手脚也肿开了,腿肚子、脚摁下去一个深窝老长时间起不来。

阴历十一月初四,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大地一片缟素。父亲开门拿起破扫帚开始扫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一夜无风,竟静悄悄地给茫茫大地、山川披上了厚厚银装,遮住了世间一切肮脏和丑陋,给人一种清清洁洁纯纯白白的感觉。

爷爷要小便,奶奶说:“外面下雪了,这么冷,你就在屋里尿罐解吧!”

“扶我出去吧,都天亮了,在屋里多脏。”爷爷说。爷爷本来犹豫,听奶奶说下雪了,执意出去看一看。

“实,过来扶你爷出去尿尿。你爷非要出去。”奶奶喊父亲。父亲扔掉扫帚,跑进屋给爷爷披上衣服,颤颤巍巍地挪步来到院子。

“爷啊,就在这猪圈后吧。”圈虽没猪,父亲觉着爷爷个头高大,进去不方便。“好,就在这屋后。”爷爷说。

父亲帮爷爷解开长布腰带。爷爷一边小便一边看着这白雪覆盖的美丽的院子。清冷的早晨,一切都是白的,白的纯洁,白的纯净,白的灿烂,白的高雅。那雪景里,有彪悍,亦柔亦刚;有清洁,亦孤亦傲。影壁墙后迎春花在这严冬不失青色的藤蔓带着豆粒大小的花骨朵,上面盖着似露非露的寒雪,像画家蘸满了墨汁欲淋漓写尽山水;老梧桐、老榆树粉妆玉砌,嘀里嘟噜,在这水瘦山寒的冬日里更加丰腴饱满。

人生如雪,雪如人生,缥缥缈缈茫茫来,无声无影无踪无际去,真个《红楼梦》一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无欲无求,无牵无挂,无愧于天地鬼神,人生信仰”。

凉飕飕晨风一吹,饱满的厚雪簌簌落下,父亲禁不住耸了耸双肩,缩着脖子,避免那雪花飘进脖子里。

“爷,回去吧,外面冷。”父亲说。

“好。”爷爷说完,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连续不停的咳嗽使爷爷不得不头腰前后晃动。父亲赶紧给爷爷系上腰带,帮爷爷捶着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