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预备(第6/9页)

他第一次与普林涅奥恳谈时,就是他第一次将这事形诸语言之时。他之所以这么做,也许只是为了争取朋友的好感,借以劝他敞开心胸;但也可以说是借此初交的机会,将他这种新的觉醒,将他这种看待人生的新态度,推向外面。这也就是说,以让人知道他的秘密为手段,作为达到目标的第一个步骤。克尼克在与戴山诺利作进一步交谈时,他说他迟早要摆脱目前的生活方式,进而跃入另一种新的生活境界,这种意愿就曾占有一种决定性的地位。与此同时的是,他谨慎小心地与普林涅奥建立友谊的关系,因为而今的普林涅奥之所以与他有了不解之缘,不仅是出于以往的倾慕,同时也出于病愈患者对良医的一种感激之情。克尼克如今既有这个友谊作为桥梁,就不难步向外面的俗世去体验那充满哑谜的俗世生活了。

说来不足为奇的是,这位导师等待那么久的时间才让他的好友德古拉略斯一窥他的挣脱秘密和计划。尽管他一向以好心和善意与人交往,但他对于此种关系不仅尽力保持一种清楚、独立的看法,并以此种观点指导它的发展。现在,普林涅奥,既然再度进入他的生活之中,无形中也就成了佛瑞滋的一个对手——一个有权关心克尼克的兴趣和情感的新老朋友。对此,德古拉略斯以一种猛吃干醋的姿态表现出来,几乎没出克尼克的意料。这位导师,有好一阵子,直到完全赢得戴山诺利的信赖之后,都可将佛瑞滋的恼羞生怒视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但到后来,另一种顾忌又在他的思虑之中占据了一个更大的位置。对于德古拉略斯这样一个人,怎能使他听信他要弃官溜出华尔兹尔的意愿呢?因为克尼克一旦离开华尔兹尔了,那他便是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带着佛瑞滋走上眼前那条狭窄而又危险的道路,简直是一种连想都不能想的事情,纵使是佛瑞滋出乎意料地明白表示此种冒险的意愿和勇气,也是行之不通的事情。

克尼克在将佛瑞滋引入他的计划之前,等待、思量、犹豫了好久一段时间。最后,他在下定决心离职之后又等了很久一段时间,终于将他的计划告诉了佛瑞滋。将朋友蒙在鼓里,或瞒着朋友去做将使对方遭受打击的预备工作,那完全不是克尼克的做法。如果情形许可的话,克尼克不但要使他跟普林涅奥一样成为一个入伙人,而且还要使他担任一个真实的或假想的助手,因为行动可使每一种情况显得较易忍受一些。

不用说,克尼克很久以前就将他对卡斯达里面临末运的想法悄悄告诉了德古拉略斯,由于他是以非常关切的态度说出,故而他这位朋友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这位导师将他离职的意图告诉了佛瑞滋之后,他便利用此等观念作为沟通的桥梁。出乎他的意料而使他如释重负的是,佛瑞滋对他这个计划却没有抱持悲观的态度。与此相反的是,一位导师将他的纱帽掷还教育委员会,顿去脚上的卡斯达里灰尘,追求一种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这种想法在佛瑞滋看来,似乎颇为恰意。实在说来,这个想法使他颇感高兴。身为个人主义者的德古拉略斯,既然仇视所有一切的标准化做法,无可避免的,自然也就毫不畏缩地偏向反抗权威的人。只要有反抗、痛骂,乃至以智克制官方权力的情况存在,他总是附而和之。

他的这种反应,对克尼克如何继续进行的问题提供了一条线索。这位导师立即体会他这位朋友的态度,由于感到良心稍安而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既没有纠正佛瑞滋把这整个事情视为反抗官僚的一种coup de main(突击或奇袭),也没有派他担任同路人、合作人,以及共谋者的角色。他认为须由导师署名写一纸陈情书给教育委员会,申述使他挂冠求去的所有原因。这纸陈情书的草拟工作,主要由德古拉略斯着手。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先将克尼克对于卡斯达里的起源、发展,以及现状所持的历史观加以吸收消化,而后搜集可以记述克尼克的意愿和他提示的历史资料。这件工作将使他进入他以前一向排斥和轻视的一种境地——亦即历史的境域,不过,德古拉略斯对此似乎并未感到烦恼,因此,克尼克很快就将必要的手续告诉了他。不久之后,德古拉略斯便以他一向支持孤立无援的冒险工作所具有的那种热情和干劲埋首于这个新的差使了。这个刚强难化的个人主义者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开始了他的历史研究工作,因为这个工作不但使他得以向当今的大亨和整个圣秩组织提出挑战,而且可以使他有机会揭开他们的缺陷和疮疤。

克尼克对于此种努力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对于它们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信心。他既下定决心使他本身摆脱目前的拘束,就让他自己毫无牵挂地等待他觉得已在等他去做的工作。但他完全明白,他既无法以合理的论证说服委员会,而他的代表德古拉略斯也做不了必须去做的实际工作。虽然如此,但他知道佛瑞滋已有了可以使他转向的事情可忙,也就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这又可使他俩彼此接近一阵子了。如此一来,他下次见到普林涅奥·戴山诺利时,就可对他如此报告了:“德古拉略斯这位朋友此刻正在忙着,正在弥补他认为由于你的再度出场而遭受的损失。他的醋意几乎已经完全消除了,而今正在为我出力,而反对我的同仁,对他似乎很好。他现在几乎快活起来了。不过,普林涅奥,你可不要以为我对这个计划存有任何具体的奢望——除了对他自己有益之外。要我们的最高当局俯顺我这个陈情,似乎是件不太可能的事。实在说来,这是一件提也不用提的事情。说得好一点,他们顶多以一种温和的申斥作答而已。我们圣秩组织本身的性质,注定我的请求遭遇失败的命运。话说回来,一个俯顺陈情而放走它的珠戏导师,而派他到卡斯达里辖区外面去工作的委员会,不论怎么说,也是不合我的脾性的。何况,我们现任教会导师亚历山大这个人,也是无法说得动的。无法可想,我只有单枪匹马去打这场硬仗了。目前,我们且让德古拉略斯去磨炼磨炼他的心智吧!我们顶多只是损失一点时间而已,而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因为不论如何,我得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得停停当当了,然后离开,才不致使华尔兹尔受到损害。不过,同时你得为我在外面找个栖身之处和某种工作才行,好歹不拘:事非得已,弄个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我也会感到满意的。只要有个开头,有个踏脚石,也就好了。”戴山诺利表示他认为可以找到某种事情,届时,他的家可以暂时供他的朋友使用,要住多久随他便。但克尼克谢绝了这个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