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亚瑟·戈登·皮姆的叙述(第26/58页)

第十章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每当我回想起来,都不免要来一次情绪大波动。事件中充满了最让人震惊、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让人最未曾料想、最难以想象的细节,它所唤起的先是极度欢乐继而极度恐惧的情绪,比后来长长九年时间里我所经历的千百次遭遇所唤起的,还要强烈得多。当时我们正躺在升降梯边的甲板上,争论着是否还有可能进到卧舱里去,我看了一眼和我面对面躺着的奥古斯特,发现他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嘴唇直哆嗦,样子有说不出的古怪。我感到十分紧张,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看看他的眼睛,发现他两眼圆瞪,好像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觉得他是不是突然发什么病了。我一转身,看见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条大帆船正朝我们驶来,一阵令人晕眩的狂喜立刻涌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体验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我像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般跳将起来,朝那条船张开双臂,以这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彼得斯和帕克也同样狂喜起来,尽管方式有些不同。前者像个疯子似的在甲板上直跳舞,满嘴的胡言乱语和祈祷求诉,后者则涕泪交加,像小孩子似地哭了好大一会。

眼前的这条船是一条大型的荷兰造双桅帆船,漆成黑色,船头立着一个俗丽的包金人头像,帆船显然经历过不少风雨艰险,而且也在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灾难的那场强风中吃了不少苦头。只见它的前桅上帆没了踪影,右侧舷墙也被撕掉一大块。我们初看见它时——我刚才说了——它在我们上风两海里远,正朝我们开来。微风温和,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主要是,帆船上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块斜桅三角帆外,其他的帆都没有支起来。当然,船行驶得很慢,我们不耐烦得几乎要大发其火了。还有,行船的方式十分笨拙,尽管我们见了船很激动,但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帆船偏航得厉害,有一两次我们都以为船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或看见了我们的船,以为上面没人,就准备转向航行。于是,每当那条船似乎要掉转船头时,我们就扯起嗓子向它高声呼喊,于是它似乎又改变主意,再次转舵向我们驶来。帆船那古怪的行为重复了两三次,我们认为,除了舵手喝醉了以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直到船离我们还剩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才看见甲板上有几个人。三个人,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应该是荷兰人。其中两个靠在舱近旁的旧帆上,第三个人倾倚在斜桅附近的右舷船上,像是在好奇地朝我们张望着。这人健壮高大,皮肤黝黑。他向我们点着头,那模样虽然有点古怪倒也十分快活,还不停地笑着,露出了一排亮闪闪的白齿,这模样似乎在给我们打气,让我们不要着急。帆船又近了些,我们看见他戴着的那顶红法兰绒帽子掉到海里去了,可他根本没管它,还是继续向我们笑着,点着头,做着手势。我详细地讲述这些情况,而且别忘了,我们亲眼目睹的事情是怎样我就是怎样叙述的。

那帆船慢慢靠近了,而且比刚才平稳了一些,我们的心——这件事我无法平静地说下去——剧烈地跳着,看着近在眼前的船,想到即将完全地、出乎意料地、光荣地获救,我们拼尽全力呼喊着,感谢上帝。突然间,就在这时候,隔着海面从那条奇怪的船(这时已就近在咫尺了)上飘来一阵气味,一阵恶臭,一阵全世界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构想的恶臭,像从地狱里冒出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无法忍受,无法想象。我大口喘着气,回身看看同伴,他们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但是我们没时间怀疑猜测——船离我们不到五十英尺了,似乎要靠上我们的艉突,这样我们不必放下小艇就能爬到那条船上去了。我们都冲向船尾,可突然间,那条船猛地一侧,偏离了刚才的航道有五六度之多,当它在离我们船尾约二十英尺处经过时,我们完全看清了它甲板上的情况。我怎么能忘记那可怕的景象?在从艉突到前部厨房之间的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五到三十具尸体,其中有几具女的,尸体已经腐烂,景况极为可怕揪心。我们明白了,这条惨遭厄运的船上已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可是我们依然禁不住还在向那些死人求救!没错,我们痛苦地长时间高声喊着求着,求这些一言不发令人作呕的躯体停船,求他们别扔下我们使我们变成他们的模样,求他们把我们接过去和他们做伴!我们在恐惧和绝望中狂喊着——因极度的失望而痛苦得完全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