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寄芳笺遥传故人影,绣樱柳难觅檀郎踪(第7/10页)
桑卫兰也不喜欢这样的月亮,他果断地拉下窗帘,把那惨淡的月光隔绝在窗外。
在黑暗中,他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如一只猫科动物。
他在反复问自己:我只是一个商人,狡诈,自私,唯利是图,我为什么要去关注一个十六年前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复杂残忍的,只见其害,不见其利的灭门惨案呢?
适才,他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二叔——桑知非。
梦中的他,已不复其文弱资质,衣冠翩翩。
他身着一身黑衣,眼周青黑,病容憔悴。
他似乎正被最恐怖的梦魇所追逐,心也正被一点点绞碎。
他失魂落魄,穷困潦倒,对桑卫兰几近哀求,他反复诉说的,永远是他临死之前,在信中写给桑卫兰的那几句话:
“汝今失怙恃,我亦无子……吾今待尔,一如吾子矣!
东方之案,非我不才,实不能也!我今如坠阿鼻狱中,忧思悲愤,痛断肝肠,九泉冰冷,烈火煎熬,吾已逐一尝遍。
其中委曲复杂之隐情,安敢向外界道也?……忧愤之下,遂成重疾,已入膏肓。
我今将财产悉数留于汝,皆因汝为桑家最长之男丁也。
兴吾家业之责,尽在汝身。
万望汝念及骨肉亲情,能继承吾业。
拯吾平生之声名事业,解吾平日里忧思劳顿之心结,则吾虽人在九泉之下,亦感激泣零矣!贤侄可否?”
婉转的哀求与血缘的温情,几乎令这个18岁的少年号啕大哭起来,这泣血的哀号,这如地狱般的煎熬,万里之外的叔叔,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几乎按捺不住,立刻冲到上海滩去——可是,可是,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他刚年满18岁,自己立足未稳,身无长物,只凭意气用事,不但帮不了二叔,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残忍而冷静地烧掉了这封信。
剩下无关痛痒的信,被他卖到了报社,因为他需要钱,需要消除一切可能招至祸患的因素。
这么多年了,他从不为此负疚,为此悔恨,为此自责。
他意志坚定,行动果断,我行我素,从不顾及他人的眼光和言论,他在自己的心中,默默地写下了八个大字: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他像一只野兽,在夜深人静之时,在他人酒酣入梦之时,静静地梳理皮毛,磨尖利爪,且目光警醒——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但他不知何时才是最恰当的时机,也不知岁月尘土,是否已将十六年前的血腥一并掩盖。
十六年,太长了。
长得让他几乎忘掉了当年自己的那个承诺。
可是,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在他功成名就,春风得意之时,无数次午夜梦回,酒酣微醒时,为什么会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叔叔。
是因为血液中潜藏已久的亲情被唤醒?是因为自己当时未能许下的那一个承诺?还是,叔叔悲愤幽怨的冤魂一直缠绕在自己身畔,久久未能离去?或许是,自己只是想找到一份答案?
桑知非思维缜密敏捷,才华卓越,破过许多大案要案,当时的上海人都知道,没有桑知非破不了的案子,人称“神探”、“中国的福尔摩斯”……他曾因完美地侦破过一宗远洋诈骗案,从而受到英国女王的嘉许。
东方惨案,与之相比要简单得多,他怎么会对此束手无策,甘愿服输呢?这不是桑知非的性格。
难道是他受人胁迫?还是为利益所诱惑?不会,不会的。
即使当时远在香港,桑卫兰也能从报上和家人的口中得知:桑知非虽然外貌文弱,但也算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轻易不为外界所动。
他生前破案时,曾受到过许多阻力,一些政要曾出钱收买他。
有一些黑道人物挟持威胁他,甚至用枪指着他的头,桑知非都不为所动。
生命尚且不惜,那又是什么力量,迫使他放弃自己的原则,放弃追求东方惨案的真相,并且感到“坠阿鼻狱中,忧思悲愤,痛失肚肠,九泉水冷,烈火煎熬”,以至于“忧愤之下,遂成重疾,已入膏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只可惜,二叔并未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
桑卫兰开始在头脑中梳理二叔的生平脉络,希望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桑知非出生于香港,毕业于香港拔萃中学,后到英国剑桥大学,攻读法律、刑侦专业。
毕业之后,独自来到上海,开办了“桑宏律师事务所”,很快声名大振。
他专攻业务,不沾酒色,也没有什么不良癖好,不但能力出色,为人口碑也很好。
只有一件事,被人认为是“私德有亏”,并饱受攻讦:桑知非曾和一个出身“不甚雅驯”的女子交从甚密,并且有了一个私生的女儿,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