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第38/41页)
他的思绪切换到摄像机的形象—它们机械地睥睨着,被扛在分不清是谁的肩膀上冲到前方,用坚定的凸眼评头论足。斯科特想起光打在他的脸上,问题彼此交叠,变成一堵墙。摄像机是人类进步的工具吗?他在好奇,又或者人类是摄像机进步的工具?毕竟,是我们在扛着它们,到处伺候着它们,不分昼夜,摄下我们看到的一切。我们相信,是我们发明了机器世界来让自己受益,但我们怎么知道,不是我们在这里服务于机器世界?为了服务摄像机,必须有人对焦。为了服务麦克风,必须有人提问。一天24小时,我们一帧又一帧地喂养饥饿的野兽,在急着拍下一切的同时也被卡在永动模式里。
换句话说,电视机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观看吗?还是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看电视?
头顶上方,波涛已经形成浪峰,摇摆不定,像一栋濒临匀速崩塌的五层高楼。他潜入水底,同时紧搂男孩,都没有时间深吸一口气,是他的身体在掌控局面,生死不能再托付给抽象的头脑功能。他一直踢腿,进入黑暗,感觉波浪循环旋转的拖曳力把一切都拉向它,然后是倾斜翻高和不可避免的重力下降,像被一只怪物的手抓住,往深处推挤。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紧男孩,活下去。
斯科特是不是和美琪有染?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一位两个孩子的已婚母亲,曾经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对他们来说,她是什么—真人秀的一个角色?后现代契诃夫作品里一个可悲饥渴的家庭主妇?
他想起蕾拉的客厅,一名失眠者在午夜强迫症发作,把它变成某种记忆里的宫殿。这幅木炭透视图很可能是他创作的最后一幅关于美琪的画。
如果她提出,他会不会和她上床?他被她吸引了吗?或许是她被他吸引?她来观看他的作品时,他是不是站得太近了?还是他紧张地踮脚跳开了,保持一段距离?她是他第一个观众,第一个普通人,他的指尖发痒。她在谷仓里走动时,他有强烈的冲动想喝一杯,但那是一个伤疤,没有结痂,所以他没有去揭。
这就是他的真相,他给自己讲的故事。在公众眼中,斯科特只是一个演员,出现在不属于他的戏剧里。他是“斯科特·伯勒斯”,英勇的无赖。虽然现在这只是一个想法的苗头,一种假说,但他能看到它会如何发展,变成—什么呢?某种绘画。事实一步步地变成虚构作品。
他想起波普艺术的领袖安迪·沃霍尔,他以前经常对不同的记者编造不同的故事—我出生在阿克伦。我出生在匹兹堡—这样当人们跟他说话时,他就能知道他们看过哪篇报道。沃霍尔,他了解这个理念:自我只是我们讲述的一个故事,彻底改造以前是艺术家的手段。他想起达利的便池,雕塑家克拉斯·欧登伯格的巨型烟灰缸。这些艺术品取材现实,另做他用,让它屈从于一种理念,这就是信以为真的王国。
但新闻工作是不一样的,不是吗?它本该是对事实的客观报道,不管事实多么自相矛盾。你不能让新闻配合故事,你只能实事求是地报道事实。新闻是什么时候开始走样的?斯科特记得他青年时代的记者,“全美最可信的人”克朗凯特,CBS《60分钟》节目最早一批通信员中的麦克·华莱士,报道“水门事件”的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都是有规矩的人,有钢铁意志的人。要是换成他们,会怎么报道这些事件?
一架私人飞机坠毁,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生还。
信息对抗娱乐。
不是斯科特不理解“人情味”的价值。他对锻炼之王的着迷,不就是对人类精神力量的着迷吗?但他对杰克的爱情生活、情史的了解,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有一个妻子,一段几十年的婚姻。他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作为一个从事图像工作的人,他想到自己如何被虚构出来,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不是从伪造的意义来说,而是如何一片一片地被新闻工作者加工出来。斯科特的故事,坠机的故事,就这样出现了。
他只想自己待着。他为什么就该被迫去做澄清,去蹚谎言的浑水,试图纠正这些深受毒害的想法?那不正是他们想要的吗?让他参与进来?让故事升级?比尔·康宁汉邀请他上电视,不是要厘清事实让它结束,而是要增加新的章节、新的转折,让故事叙述再推动一个星期的收视率。
换句话说,这就是他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如果他机灵点儿,就会继续无视他们,一往无前,过他自己的人生。
只要他不介意,地球上永远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看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