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9/13页)
这已经脱离了正常谈话的范畴,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从她大脑中迸射出来的那些句子在我周围轰然崩碎,令人猝不及防,却又觉得似乎理所应当。她说得很对:她的声音确实和往常不一样了——声调忽高忽低,带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奇怪感觉,时而听起来像煞有介事,时而又像是在闲聊天。在机场和回来的火车上,她的说话方式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力度、语速还是表达方式,都和我之前熟悉的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次表演,而不是对话。
她真的在怕我吗?
她哆哆嗦嗦地把镜子放在桌子上,而不是放回包里,这说明她会把那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如果说方才我没有害怕的话,现在我多少有些恐慌了。某种程度上,我非常希望能够找出一种简单的解决方案,就在这间屋子里,无须任何的医生或者侦探——只要一个平静的结局、一次安稳的着陆,让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当中。然而,妈妈的情绪是如此激动,如此不同寻常,所以要么是她病得很严重,要么就是在瑞典发生了某些真正可怕的事情,让他们俩都变得如此不安。
“我要的就是公正。我承认,在这件事上,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利用你的感情,这会对我很有利。但是,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有自己的证据,有事实做依据,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所以,你不用把我当成你的母亲,而是指控者蒂尔德译者注:蒂尔德为小说中母亲的名字。……”
“不用难过!你只要客观就好。这是我今天对你的唯一要求。”
“当然,你会问,克里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你的好父亲,爱好在乡间隐居、钓鱼和闲逛,这样的人怎么会牵扯到如此严重的指控呢?很简单。他的性格中有一个弱点,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是个软蛋。拿不起放不下,却又特别容易听信别人。他的内心和其他人一样贪婪。所以我相信他是被蛊惑了,他受到了别人的操纵——被一个恶棍。”
我的父亲是一个对植物和花卉了如指掌的人,一个总是慢声细语的人,一个喜欢在森林里徜徉的人——对他你很难做出如此严厉的指控。妈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并做出了回应:
“你不喜欢这个词吗?”
“恶棍。”
“你认为这听起来不像真的?”
“恶棍就是恶棍。他们就活在我们身边。在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条街道,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农场,你都能找到他们。”
“什么是恶棍?他们是永远追求自己欲望的人,一刻也不停止。在我心中,没有其他词语可以用来形容那个人。”
“这个包里装的是我在夏天搜集的一些证据。本来还有更多的,但我来得太过匆忙,只能带出这些了。这些证据必须要按时间的顺序罗列出来才有意义……”
妈妈从挎包的前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皮面记事本,那种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里面夹着一些文件、照片和剪报。
“原本打算用来随手写写感想的,结果它已经变成了我最重要的东西。看,你可以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记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看这几页,那是4月份的时候,我刚到农场,这上面只是偶尔写了几笔。你再对比一下7月,刚刚过了三个月,我必须压缩每行的字数才写得下。这个本子就是我了解身边发生过什么事的手段,它是我最忠诚的伙伴。不管别人怎么说,这上面白纸黑字记录了哪天发生了哪些事情,误差不超过几个小时。如果有可能分析墨水痕迹的话,法医会证明这一点的。”
“有时候,为了避免任何错误,我还会停下来仔细参详这些笔记。我不能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假如我遗漏了某个特殊的细节,我是不会凭想象把它加进去的。你要相信,这上面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可靠的,不存在任何差错,哪怕它是无关轻重的。比方说,我不会写鸟儿在树顶上歌唱,除非我真的听到了。如果你怀疑它的真实性,怀疑一切都是我杜撰的,那你就是在质疑我的信誉。”
“最后,我必须要说,我真希望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哪怕说我发疯了都没问题。上帝啊,和我马上要描述的那些罪行相比,被监禁起来的恐怖和被贴上癔症标签的羞辱都是小意思。”
我们一直站在桌子旁边,挎包就放在桌上,她示意我坐下来,告诉我想把事情说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同意了,我们俩面对面地坐着,挎包横放在我们之间,就像玩扑克时下的赌注一样。她并没有再拿出其他证据,相反,她仔细地研究起自己的记事本来,专心地在字里行间探寻着什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在床边给我读书的那段时光。从前的记忆和现实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令人神伤。或许是因为缺乏好奇心和勇气吧,我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恳求她千万不要读出来,保持这种沉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