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幕为谁开(第6/8页)
卓文君的父亲气急败坏地骂她是“泼妇”,欧阳予倩有部独幕剧就叫《泼妇》,写的也是一个反抗礼教的女子——素心。她反对丈夫讨王氏为妾,怒斥丈夫说:
你从前对我是怎么说的?你向来对我是怎么说的?你方才对我是怎么说的?你不是反对一夫多妻制的吗?你不是主张神圣恋爱的吗?你不是自命为主张女子解放的中坚分子吗?你不是绝对以真实不欺为信条的吗?你不是主张废娼说不忍拿金钱去压迫那无辜的女子吗?你始终不能不取掉你那正义人道的假面,到了今天,你自己证明你自己从头至尾全是诈伪!
素心以杀子相威胁,终于逼迫丈夫交出王氏的卖身字,并写下离婚书。最后拉着被解救的王氏,双双离去。公婆丈夫一家大小望着这位“逼丈夫退小老婆”的大老婆,齐声叹曰:“真好泼妇啊!”
相比之下,《泼妇》比《卓文君》的现实感要强,但又过于朴实,缺少一种飞扬之气。在这一点上与郭沫若接近的是田汉(1898-1968),他的《梵峨嶙与蔷薇》、《灵光》、《咖啡店之一夜》、《午饭之前》(《姐妹》)等剧均表现出明显的浪漫主义风采,又由于接受象征派、唯美主义的影响,剧作往往散发出带有神秘气息的感伤情调。著名的《获虎之夜》,写富裕猎户之女莲姑与流浪儿黄大傻相爱,父母却要她嫁给有钱的陈家。没想到夜里为打虎装设的抬枪,恰恰打中了黄大傻。莲姑的父亲死力拉开他们相握的手,毒打莲姑,黄大傻悲痛欲绝,举刀自尽。故事并不复杂,剧作所渲染的气氛却令人难忘。讨饭流浪的贫儿黄大傻竟有这样的大段台词: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小孩子,日中间还不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是多么凄凉,多么可怕的境况啊!烧起火来,只照得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起歌来,哭起来,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间上顶可怕的不是虎豹,也不是鬼怪,就是寂寞啊!……我寂寞得没有法子,每到太阳落了,山上的鸟儿都归到巢里去了的时候,便一个人慢慢地走到这后面的山上来驾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我一看了这窗上的灯光,好像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爹妈妈膝下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来喊莲姑出来同玩,我拼命的摘些山花给莲妹戴的时候一样,真不知道多么欢喜,多么安慰!尤其是落霏霏细雨的晚上,那窗上的灯光,远远望起来越显得朦朦胧胧的,又好像秋天里我捉得许多萤火虫儿,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一样,真是好看。我一面呆看,一面痴想,每每被雨点把一身打的透湿,还不觉得,直等那灯光熄了,莲妹也睡了,我才凄凄凉凉的挨到戏台底下去睡。
黄大傻的文学水平,真可以做创造社的诗人了。但似乎没人过多指责《获虎之夜》的脱离现实,人们似乎宁可把它看成是诗剧,是歌剧。黄大傻口中说不出那样优美的散文诗,但他心中一定有那种散文诗一样的世界,是剧作家替他说了出来。田汉后来从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他所擅长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因而也就失去了艺术优势。应该看到,郭沫若、田汉的戏剧风格并不“规范化”,忽视人物性格、身份,忽视情节、结构,忽视戏剧冲突等等,它们表现出强烈的个人色彩,这样的剧作往往会在一时轰动后被时间所遗弃。但是它们的抒情性、传奇性实在也是独具魅力的,是话剧花园里一个鲜艳夺目的品种。如果在“规范化”、“民众化”、“现实主义化”的大潮中吞没了这一品种,会使戏剧的百花园中减色不少。
讲究布局、结构的剧作也出现不少,但往往是为结构而结构。有时很明显是为了玩弄一句语言游戏而层层铺垫,好似相声的“抖包袱”。结果不过博得一笑,而回顾全局,则冗长累赘,仿佛一公里长的导火线,最后不过放响了一支小爆竹。许多剧作家爱在结尾“点题”,汪仲贤的《好儿子》结尾,老太太说对不起“好儿子”;欧阳予倩的《泼妇》结尾,众人说“真好泼妇啊!”陈大悲的《爱国贼》也大体如此。窃贼躲在张老爷的卧室伺机行窃,无意中听到了“当朝一品大员”张老爷的卖国行径和其三姨太的秘密。窃贼拿到钱后,被张老爷发现,于是持枪而出,当面指出“你是一位卖国的老爷”,张老爷说:“我不是卖国贼!”窃贼于是勃然大怒:
你再敢说“贼!”我知道,你卖过国,可没有当过贼!你们这一班卖国的王八旦也配称“贼”吗?你们只配称“老爷”!称“大人”!你们卖了国,还配称“贼”?我们当贼的,不能卖国!国卖给外国人了,我们到那儿偷去?当贼的从来没有卖过国!卖国的就是你们这班老爷!大人!你们老爷大人卖了国,还要坏我们贼的名誉!从此以后,你还敢卖了国再冒充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