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第11/16页)

却听那粗嗓音汉子接口道:“这光景,还投奔司徒家族做什么?司徒老爷子早垮台了!”

“啪嗒”一声,凌郁筷子掉落在地。徐晖也怔住,一颗心上下翻腾,只想奔过去问个究竟。

“怎么会?”那北方青年却已代他们发问:“司徒家族不是把雕鹏山都给灭了么?江湖上数司徒族主最有能耐,哪儿就会垮台?”

那年长者放低声音说:“兄弟是打小地方来的吧?前阵子江南江北都传遍了,司徒峙结交异族,叫江湖上的前辈押到少林寺给扣了大半年。司徒家族那么大个摊子,他手下那位什么汤爷可罩不住。族主一走,大小帮派跟着就反了天,那汤子仰白白赔上了性命。”

徐晖的心给人揪住,他觉得疼,可仍然想听下去,听他们细说司徒峙近况。他们仿佛知晓他心思,偏不再提司徒峙,只一劲议论司徒家族如何土崩瓦解,家财如何流散,美妾侍婢如何为人所占。徐晖转头望向凌郁,但见她神色木然,只嘴角微微抽动。

两人各怀心事,对此绝口不提。又行月余,渡江而下,一路过镇江、丹阳、常州,直抵无锡。再往前行,就将进入平江府辖境。

凌郁起了疑,拉住徐晖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徐晖笑而不答。

凌郁勒马停住:“我们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姑苏。”徐晖深深注视她。

凌郁一怔,尖声嚷道:“天下那么大,为何非要回姑苏?”

“海潮儿,别骗你自己了。打从一开始,我就从你眼睛里面瞧出来,你想去那儿,想去见他。你心心念念想着他,你想跟他再见一面。既然如此,咱们就去。”

凌郁被徐晖戳穿深埋于心底的渴望,霎时潸然泪下。

一跨进安详缄默的齐门,姑苏城那混着花香、脂粉和水腥味的熟稔气息就扑面袭来,把徐晖和凌郁团团围住。三月平江,芳菲倾城。徐晖还依稀记得头一次到司徒家族的情形。他踌躇满志,亦步亦趋追随司徒峙的脚步。从那时起,他就竭尽全力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以为那就是他自己,哪知潺潺河水中,映出的却是司徒峙的倒影。他死死攥在手心里的荣耀,原来是别人头上光环的余辉。徐晖打了个寒战,不由伸手去握凌郁的衣袖,觉出她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走在姑苏白光光的日头里,凌郁低头瞅见脚下一个少女的影子。不必再伪装的人生,一朝成为现实,竟而让人觉得惶恐。她忍不住一再整理衣衫,恍惚以为自己是个小小婴孩,赤裸着身体招摇过市,路人只不经意的一瞥,就让她惊惶羞怯。

凌郁仿佛不是走进一座城池,而是走入一个被粉碎的记忆。这座城是她的地狱,可她偏偏无法将它从心中抹去。一次次她在梦里归来,游荡过城郭的每处角落。在遗落的童年时光里,她看到她昔日的伙伴们,她也看到她自己。可是任凭她如何寻觅张望,有一个人裹在重重雾气之中,始终无法看清。

正疑恍间,司徒家族的白墙黛瓦遽然撞进眼帘,凌郁整个人顿时就僵住。银川仿佛嗅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气味,也犹豫着不肯向前,只不住低声咆哮。

一根锥子狠狠扎进徐晖胸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慕容湛说得没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没法一笔抹去当作没做。他几乎生了悔意,何苦要来此自揭伤疤。一回到此间,往事便倾巢而出,疯狂地悲伤地恶毒地绵长地长驱直入,打定主意要把他击倒在地。记忆本身就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必须要和自己面面相向,再也没有躲闪的余地。

凌郁在拱桥前下马,步履蹒跚用自己的双腿走向司徒家族。她脸色灰白,额头滚烫,眼中射出不可遏制的热望。走到近前,才发现门口没有侍从守卫,亦无仆役迎接。宅门竟是虚掩,门上挂着薄薄一层蛛网。凌郁惊骇地凝视这破败的大门,迟疑片刻,猛地推门而入。蛛网随即四分五裂。

往日宏阔庄严的前庭一片萧瑟,花木久已无人料理,恣虐地向上疯长。雕花木门和窗棱上落了重重尘埃,蒙上许多沧桑凄凉。园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们脚步深重的回音。

“看来……真出事了。”徐晖心一沉,脱口而出。

凌郁唇上最后一丝血色“刷”地褪了。她绷直身子,侧耳悉心倾听,突然甩开徐晖,径自往委婉曲折的后园奔去。穿过游廊,迈过虹桥,她步履蹒跚,直奔司徒峙寂静而隐秘的书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每一道转弯,每一处留白,她闭上眼睛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正因为熟悉,她的心更不断往下坠落。昔日浮华喧嚣的人群已不知逃逸何处,义父宏伟的宫殿死寂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