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19/24页)
我吩咐拿香槟酒——谁也没想到,这时才上午十一点钟或者更早。随后我们又毫无必要地一起前往伦敦。在街上,在证券交易所,在饭店里,大家只是谈尼古拉的死,我没遇见一个人听了这消息不松一口气的,这是从人类的眼睛中摘除的白内障,人们得知这个穿骑兵皮靴的大独裁者终于即将化为泥土,无不拍手称快。
星期日我的家里从早上起就挤满了人;法国和波兰的流亡者,德国人,意大利人,甚至认识的英国人,都带着喜气洋洋的脸色来了又走了。这天气候晴朗,温暖,饭后我们走进了花园。
一群孩子在泰晤士河边玩耍,我把他们叫到栅栏边,对他们说,我们在庆祝我们的、也是他们的敌人的死亡;我把一大把小银币丢给他们买啤酒和糖果。孩子们欢呼道:“乌拉,乌拉!尼古尔皇帝死了,尼古尔皇帝死了!”客人们也丢给他们六便士和三便士的铜币;孩子们买来了啤酒、糕饼和糖果,拿来了手风琴,开始跳舞。这以后,在我住在特威克南时期,孩子们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摘下帽子欢呼:“尼古尔皇帝死了,乌拉!”
尼古拉的死使我们的希望和精神一下子提高了十倍。我立即写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66,随即发表了。我决定发行《北极星》文集67。
“理性万岁!”68在发刊缘起的开端我情不自禁地喊道,“《北极星》69本来被尼古拉皇朝的乌云所遮盖,现在尼古拉死了,乌云过去了, 《北极星》也将在我们伟大的受难日70重行出现,这一天的五个被绞死者成了我们的五个十字架。”71
……震动是强烈的,令人精神焕发,工作也变得加倍着力了。我宣称要出版《北极星》。恩格尔松终于动手写了篇谈社会主义的文章72,这是他在意大利就说要写的。可以设想,我们还能合作一两年,甚至更多……但是不论与他做什么,他那过分强烈的自尊心总是令人无法忍受。他的妻子也助长了他自我陶醉的心情。她说:“应该承认,我丈夫的文章是俄国思想史上划时代的著作。哪怕他从此搁笔,他的历史地位也是不容否定的。”《什么是国家》一文写得不错,但是它的成功并不能证明家属的吹捧是对的。何况它出现得不是时候,觉醒的俄国这时需要的是实际的指导,而不是蒲鲁东或叔本华式的哲学论文。
文章还没登完,与以前的一切争执性质不同的另一种争执发生了,它几乎使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彻底破裂。
一天我在他家里,孩子着了凉,有点感冒,大夫已来诊断过两次,现在又要去请第三次,我不禁取笑了他们几句。
“难道因为我们穷,我们的孩子生了病便只能死去,不应该请医生吗?”恩格尔松太太说,从前的仇恨以十倍的力量爆发了,她的脸色恶狠狠的,涨得通红。“而且这话是您讲的,您自称是社会主义者,我丈夫的朋友,可是您却拒绝给他五十英镑,还用教课剥削他的劳力。”
我听了觉得奇怪,问恩格尔松,他是不是同意这意见?他有些尴尬,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请她别再说了……可她继续嘀咕。我站起身,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您病了,又在自己喂孩子,我不想与您争吵,但是我也不想再听这种话……请您别见怪,我的脚不会再踏进你们的家。”
恩格尔松觉得难过,无法可想,抓起帽子,与我一起走到了街上。
“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什么话都讲得出,您不必从字面上去理解这些话……”他含糊地解释着。“明天我仍来教课。”他说。我与他握了手,默默回家了。
……这一切需要澄清一下,何况这是非常严重的,涉及的不是意见和公共活动,而是私事和收支账目。然而我愿意消除这方面的隔阂。在病理学研究上不能怕脏,脱离实际的清洁癖是无济于事的。
恩格尔松不见得有权把自己列入穷人的范畴。他们一年从俄国收到一万法郎,他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到五千——靠翻译,写评论和编教科书。恩格尔松是研究语言学的。出版商特鲁布南73曾约他编一本俄语词源辞典和一本俄语语法书;他还可以教书,像皮埃尔·勒鲁、金克尔74和埃斯基罗斯75那样。但他作为俄国人,尽管什么都干(词源学辞典,翻译,教书),但从未把一件事干到底,他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因此也没挣到一个戈比。
不论是丈夫还是妻子都不知道节俭,也不会安排生活。他们经常头脑发热,不可能考虑经济问题。他离开俄国时没有明确的打算,待在欧洲也没有任何目的。他从未采取什么措施挽救自己的财产,一旦发生问题,便临时应付一下,因此他的收入终只限于一万法郎,这笔钱尽管不能按时收到,还是一定能寄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