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18/24页)

不久他回去接他的妻子,在五月带她到了伦敦。他们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她怀孕了,他兴高采烈地等待着未来的孩子。争吵、口角和互相埋怨都过去了。她热衷于神秘主义,疯疯癫癫地沉醉在占卜、扶乩和招魂等等迷信活动中。神灵向她预言了许多事,其中包括我的即将去世。他在读叔本华的书,笑着对我说,他要用全力鼓励她的神秘主义倾向,因为这种信念和情绪昂扬状态可以使她的心灵得到平静和安宁。

她对我很客气,也许因为我已不久于人世;有时她带着活计来找我,让我给她念《往事与随想》中的一些章节或新写的文章。过了一个月,我与恩格尔松又为波拿巴主义和气球发生争执时,她充当了调解者的角色,特地找我,请我宽恕病人,要我相信,每到春季,恩格尔松的忧郁症便会发作,以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心平气和,表现了胜利者的宽厚,如愿以偿之后的仁慈。恩格尔松以为他靠迷信活动制服了她,却没有看到她的迷信活动也是为了对付他,使他事事听从她的指挥。

一天晚上,恩格尔松又为了气球的事与一位法国人65发生了争执,对他说了各种讽刺的话,那人以牙还牙,也用讽刺回敬,这样恩格尔松当然更加生气。他抓起帽子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找他,想为这事向他解释一下。

我发现他扑在写字台上写什么,脸色恶狠狠的,昨天的怒气还没消失,眼睛露出疯狂的神色。他对我说,法国人(这是个流亡者,我早已认识,现在也还有来往)是间谍,他要揭露他,杀死他,随即把刚才写好的信给我看,那是寄给巴黎的一个医生的,信上涉及住在巴黎的一些人,还对伦敦的侨民造谣中伤。我愣住了。

“您打算把这信寄出吗?”

“马上寄。”

“从邮局寄?”

“从邮局寄。”

“这是告密。”我说,把那封乱七八糟的信丢在桌上。“如果您发出这信……”

“怎么样?”他喊道,用嘶哑粗野的嗓音打断了我的话,“您凭什么威胁我?我不怕您,不怕您那些卑鄙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跳起来抽出一把大刀挥舞着,气喘吁吁地嚷道:“好吧,来,看您敢不敢……我得让您看看我的厉害,敢不敢试一下……来吧,别客气!”

我转身对他的妻子说:

“他这是怎么啦,发疯了不成?您最好把他带到别处去……”我走出了屋子。

这次恩格尔松太太仍扮演了调解者的角色。第二天早上她来找我,请我不要计较昨天的事。信已被他撕毁——他病了,心里苦闷。她把这一切都看作不幸,看作身体不适的表现,还担心他的病很严重,说着便哭了。我只得向她让步。

后来我们迁居里士满,恩格尔松也去了。他生了一个儿子,开头几个月为孩子忙忙碌碌,显得很活跃。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快活得忘乎所以,先是拥抱和亲吻使女,后来又拥抱和亲吻房东老太太……为孩子的健康担忧,当父亲的新鲜感,婴孩的新生命——这一切占有了恩格尔松几个月,于是大家重又相安无事。

他突然寄了一个大邮包给我,还附了一张条子,要我读完包内的文件后把我的意见坦率地告诉他。那是写给法国陆军大臣的信。在信中,他又提出了气球、炸弹和文章的事。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胡闹,从他选择的途径到他卑躬屈膝的语气都很糟糕,我便把这些意见对他说了。

恩格尔松回了一封强词夺理的信,显得很生气。

接着他又给了我一份稿子,要我发表。我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这会给俄国人留下很坏的印象,因此劝他不要发表。恩格尔松便骂我想实行书报审查制度,说我建立印刷所只是为了印行我的“不朽著作”。我发表了那篇稿子,我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它在俄国引起了普遍的愤怒。

这一切说明我们的彻底决裂已为期不远。我承认,这一次我不太惋惜。一再发作的冷热病,友谊和仇恨,吻手和精神侮辱的交替更迭,叫我感到厌烦。恩格尔松的行为越出了范围,那是不论回忆还是道歉都无法补偿的。我对他已越来越冷淡,只是听其自然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它的重要性暂时压倒了一切争执和分歧,把欢乐和希望注入了人们心中。

3月4日早上,我像平时一样在八点钟走进书房,打开《泰晤士报》,我读了十遍还是不明白,不敢相信那句话的文法意义,这则电讯的标题是:“俄国皇帝逝世”。

我忘记了一切,拿着《泰晤士报》冲进餐室,我要找孩子们,找所有的家人,告诉他们这个伟大的消息,我噙着真诚而欢乐的眼泪把报纸给他们看……几年来压在我肩头的担子消失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坐在家里是不可能的。这时恩格尔松住在里士满,我赶紧穿上衣服,想马上找他,但他抢在前面来了,已站在前厅里,我们彼此拥抱,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一句话:“啊,他终于死了!”恩格尔松按平时的习惯跳跳蹦蹦,跟屋里每一个人亲吻,唱歌,跳舞;我们还没安静下来,一辆马车突然停在大门口,有人拼命拉门铃,原来三个波兰人等不及火车,从伦敦坐马车赶到了特威克南,要向我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