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0/78页)
院子里还有人走动。车夫从棚子内部搬出包裹,就像卸车似的,把包裹都使劲堆到大车上。年老的守林人站在车上,叉着腿。他哼哼着接过行李,很内行地堆放在车上,好像是在堆放一包一包的石膏和熟石灰。因为很费力气,他的舌尖舔了一下嘴角。
经理站在大车后面老太太的身旁。他摸了一下木板,无意识地扯下一小块木片。
“我不懂,我没有学过这个。”他对老太太说,气呼呼的,直撇嘴唇,“可是依我看,不应该这么急急忙忙的。动动脑子嘛,想一想嘛。这么折腾是为什么呀?”
老太太戴着大檐女帽,上面装饰着花朵,她的头向一侧歪着。她土色的面颊给冻得通红,像榨糖用的甜菜似的,嘴唇冻得发抖。金牙露出来,闪闪发亮。
“装车请十分小心。”她对守林人说,很不客气。每投掷一个包裹,她的脸就哆嗦一下,好像她本人被扔到车上似的,“扬奈克,请原谅。”她又对经理说,“我对他发牢骚。该付给你的都给了,对吧?”
“哟,夫人,您想到哪儿去啦?”经理耸了耸肩膀,“我取的钱,都放在家里了。您留给我的几件破烂东西,随时可以扔……凭那些东西我可发不了财。”
在棚子灰色的墙根下,老太太弯着腰,穿着破旧的女式便鞋,冻得直跺脚,流鼻涕,而且,一双近视眼,眼皮通红,习惯性地不断地眨着。她望着经理,满眼泪水。她不说话了,微笑着。
“夫人要保存的东西多得很。说实话,怎么办也是白费。”经理说,瞧着地面车轱辘辐条和下面的水洼子,“您不知道会怎么样吗?他们要杀光,烧光,摧毁一切,踏平一切。就这样。能活得好一点吗?我相信,好年头一定会来的,允许大家平平安安做生意。”
大马力柴油发动机货车带着拖车向街道开去,吐出黑烟,穿过大门。经理轻松地微笑了一下,赶紧打开第二个棚子,我踏着积雪快步径直跑到大门。一辆拖拉机向对面的一条路突突地后退,像毛虫一样爬过院子里的水沟,到达打开的棚子。司机从驾驶舱里跳下来,满身污垢,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扣着一顶德国制服帽。
“晚上好。五十?”他问了一句,双手击掌,摇晃着大腿走进棚子。扫视周围一圈,很感兴趣。
“哎哟嗬!全部出售?”他咂了一下嘴,说,“买卖大,利大。可是现在一袋贵了十个兹罗提。三十五,怎么样?”
“这个数不行。”经理摊开双手。
“三十二。市场上是五十五,有的价码更高。”这个当兵的没有耐心了。
“他有人卸车吗?”经理问我,“得有人。”
“没人。”这个大兵张大嘴微笑。他的牙齿整齐,面颊闪亮,胡子刮得很细心。他走近拖拉机,拉开连接挂钩,说:“先生们,卸货!请卸货!”
在袋装水泥上躺着打盹的两个工人扔掉身上盖着的大衣,被这一声呼喊吓得从汽车里跳了出来,拉掉车上的遮盖。一个人把水泥包推到车的边缘,第二个双手接住,把水泥袋贴在胸前,抱到仓库,扑通一声扔在地板上。我告诉他,应该这样摆放水泥,我把口袋捆紧,避免水泥漏出来。
在驾驶室里打盹的副司机从门窗探出头来。
“他们急着要走,彼得。咱们得快干。”
他架起胳膊肘,迷迷糊糊地望着棚子里面。一条女式金项链松散地挂在他胸前。他手上汗毛多,脸晒得发黑,长了胡子显得更黑了。
“快点,快点,你这个老斯拉夫人。”他嘴里嘟囔。注意到我审视的目光,他笑了一下,显得友善。
在棚子里,浑身沾满水泥的那个工人(不会处理货物的人,在搬运的时候总要弄破几个口袋,造成损失)向我抬起涂满水泥的银灰色的脸,假装用手背擦眼睛,趁机悄悄问我:
“多了五袋。您今天收不收?”
“二十块钱一袋。”我嗫嚅道,连嘴唇都没动,“到办公室来,算算账。”我对这个大兵说。他吹灭火柴,用鞋后跟细心踩灭,舒服得长长吐出一口烟。一道微弱浅黄的光线照亮他的面颊,反射在他两只眼睛里。
“五十袋?”他向那个工人伸出五个手指头。
“是的,是的,我数过了!一袋也不多!”帆布下面搬运的那个人急切地说。
车夫结束装车。守林人把行李推压密实,又用绳子捆好。捆货车得很细心,像是捆扎一件玻璃制品。他们对行李运输很内行。比较贵重的物品、皮箱子和装衬衣的帆布袋子放在中间,上面和四周放编织的篮子、桌椅和叮当响的器具。货车停在那儿,像一个拱形。老太太在棚子下面跺脚,手放在皮手筒里保暖。一看见附近走过的士兵,就吓得躲在仓库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