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士兵(第5/6页)

到那些地方去的都是一家一家的人。他们对所去的地方,既不知道,也不了解,前途渺茫,令人不安。

干燥的纸页在手指里沙沙作响,像枯萎的树叶。在这些纸页里,我阅读了我在校时期同学的经历;现在,他们已经从那个庞大的国家返回,用纯朴的、常常是流露出悲哀或者感激之情的文字,描述他们在那里是怎样工作和学习的。

小学毕业后,父母亲决定把儿子送到波兰南部一个比较大的城镇的一所教会学校去,那个学校也接受住宿生。小镇布满挂着大果子的苹果树,还有像温顺动物一般美丽的山坡,到处是严肃的、穿着礼服的犹太人,他们身后有大群的城市少年大声呼喊着在木制人行道上奔走。

这个少年的父母亲夏天前往波兰中部,也许是去拜访阔亲戚,也许是去了他们的庄园,也许干脆就是想离开儿子,休息一个夏天。

他们没有来得及把儿子叫回来,或者到他那里去。像晴天霹雳一样:战争爆发了。巨大的人潮从波兰西部扑向东部,又转向南部奔向罗马尼亚,之后穿过南欧、亚洲和非洲,穿过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再像大潮一样返回波兰。但人潮却不同时把父母也带来,他们留在了波兰的中部,华沙附近的庄园。

可是这个人潮攫获了他们的儿子,把他投向沉重的、充满艰难险阻的旅途,再把他搁置在浅滩上——苏联深处的集体农庄之中。

“太可怕了,”这个中学生写道,“因为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另一方面,我也为我在战前的反犹活动担心。在这里,反犹言行会受到严惩。”

十三岁的反犹分子以往在小镇上一定是很喜欢下列游戏的:打碎商店店主的玻璃窗,偷窃犹太人店铺的苹果;在无事可做时,就阅读《战线报》,这是他在首都华沙的高年级同学办的一份法西斯小报。

“我到了一个种菜的集体农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片大片的土地种满了蔬菜,有甘蓝、玉米、豆角、西红柿和别的蔬菜;也从来没有见过像集体农庄里这样多的农业机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不是农村,而是农村式的工厂。我不知道别处怎么样,”这个中学生写道,“可是在我们集体农庄秩序很好,工作组织得井井有条。我们的主人指集体农庄的领导。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健康状况还很好。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梳理得很精心。他不断地用手指理胡子,总是对我露出微笑。在送到这儿来的一批人当中,我年龄最小,没有什么亲朋一起来。所以他把我接到他家里,其余的人都安排在他的邻居家里了。他有什么都和我分享,好像我就是他儿子似的。”

主人有两个女儿,都在附近的小镇上中学。她们俩对这个外国人不太信任,因为他固执、阴沉,还时时想念他那个遥远的国家,像鸟儿想老窝一样。少年们都容易相处。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们开始对他露出笑容,他也不再回避她们。她们带他到田地里去,给他看机器和家畜,还教他说俄语。

“在和她们熟识以后,我也学会了俄语,这样,在工作之余,我就能够阅读她们的课本,甚至还请求她们告诉我她们的见闻,她们都做些什么。”

“波兰人,你看,我们的生活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共同工作,是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而不是人人只为自己。”那个姐姐说,她想当医生。

“你知道,我们那儿是怎么工作的吗?”来自波兰的中学生说,“我们那儿都很好,我告诉你。我们那儿吃的东西多。”

“你们那儿好,是因为你父母亲是剥削阶级。”那个姐姐说,“我们这儿没有剥削阶级。”

“可是所有在北方生活的人,都在俄国流动。他们不仅不能够学习,甚至生活也不太好。”

“怎么,你不知道现在是战争时期吗?生活不太好总比活不了好。”

“反正是不一样。”这个孩子回答,有点生气了,“我父母亲怎么样了,一点也不知道。是谁的过错呢?”

“你以为,你的那些犹太人,怎么样?”那个妹妹大声说,她是墙报编辑,热情而骄傲的少年先锋队队员,“他们来了以后,我们为他们专门开展了募捐。可是你们,波兰人……”

“可是你们,俄国人呢?”

“嘘……”集体农庄的老领导安抚他们。他坐在房间角落里调收音机。他摘下耳机,注意听他们的对话,直皱眉头,烟斗里冒出一团一团的青烟。“没有俄国人,没有波兰人,没有犹太人,只有一般的人。你们,别说话!别吵架!学习吧。学习了,你们就明白,大家为什么辛苦,为什么现在要工作,为什么战士在前方牺牲!你们要学习,要教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