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0页)

王成才头里领着一队学生,学生仰着红红的脸,憋足气,举着小拳头振臂呼喊,后面民兵连长李天曙和几个民兵端着钢枪押着老曹鬼、三麻子老婆、郑有德,还有李叶成、李瑞锋等几个干过国民党前科的。老曹鬼和三麻子老婆头上戴着一个用报纸糊的打着红色叉号的大纸帽子,走起路来,那帽子晃晃的,像是戴不住。那一道红叉格外显眼,像是犯人被判了死刑,等着青衣白皂小鬼来铁索领人。老曹鬼十多天折腾下来,被拉着不仅本村游街,还到邻村去参加联合斗争会。本来干瘪的身体已是枯槁,脸色蜡黄,没有血色,踽踽的毫无表情的被像流浪的癞皮狗一样牵着,可能一条腿打伤了,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没有大爷证明,老曹鬼怎么也交代不清楚,不知谁还竟然把当年如胭无奈勾引郑有德的事情给抖搂出来,郑有德老头子惨了,也跟着陪斗。

游行队伍中,如胭披头散发,两眼无神,昔日杨柳婀娜的腰身低弯着,像风吹低头的野芦苇,不知谁从路边河沟里捡了一双破烂布鞋,用绳子一穿,挂在如胭脖子上。如胭边走边自己打着耳光,嘴里喊着:“我是一只破鞋!我是一只破鞋!……”

三麻子老婆更倒霉,月黑风高夜去偷生产队垛在外面的玉米,被巡逻的民兵抓住了,如今哭丧着脸,低着头,满面灰色,头上的纸帽子与脖子上挂的嘀里嘟噜的一串玉米构成和谐的对比。边走边自己打着耳光,嘴里喊着:“我是小偷!我是小偷!……”

人群从父亲面前走过,老曹鬼木然地翻了翻呆滞干瘪的眼皮,看了看父亲,那眼皮都让人感觉没力气没兴趣翻动。

父亲回到家,找了块破布子擦拭着身上手上的秽尿。爷爷没有了,奶奶没有了,五叔去生产队出工还没回来,屋里冷凄凄的,父亲陡然涌起一股心酸。

游行结束了,如胭、三麻子老婆被放回家吃饭。老曹鬼看了看多年相依相伴的老婆,低声说:“你要坚持活下去啊,咱们还有孩子。”随后,老曹鬼被押往降媚山果园里的一处炮楼式的圆筒屋子里禁闭。屋内蚊子肆虐,特别是那些带花腿的黑黑个头的蚊子,不声不息冷不丁一口,就一个大疙瘩。有时,看押他的民兵王全有无聊之极就逼老曹鬼玩“飞大雁”[3],拿老曹鬼开心。

天色将黑,暮云四盖,如胭回到家,来不及休息,生火给老曹鬼煮了四个地瓜,用包袱包好,让儿子王群给他爹送去。

王群走到山下,被几个玩耍的小孩子看见了。“他大大是日本鬼子的汉奸。”一个说。

“他娘是破鞋,和人家相好,勾引人家。”另一个说。“不能去给汉奸送饭!”一个说。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上去把王群的包袱抢过来,打开一看是地瓜,还带着热气。

“呸!汉奸老婆做的饭。”一个抖开包袱,远远地扔到沟里。王群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把一个打倒。

“好啊,你个汉奸儿子敢打人!”几个孩子一起冲上来,拳头齐下,群脚乱踢,王群像一只被群狼包围的羊羔,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只能可怜巴巴地被狼宰吃。头上挨了一下子,眼冒金花,他赶紧用手护住脑袋,结果腹部被一拳捣下去,踉踉跄跄倒地。

不知多长时间,王群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只看见远处村庄里发出的幽幽的鬼火一样的灯光。他摸索着找到了包袱,地瓜也不要了,跌跌绊绊回到了家,一进门放声大哭。

“娘啊,在路上他们打我,骂我是汉奸儿子、破鞋儿子。地瓜也没送成,让他们给扔了。呜呜呜呜……”

如胭心酸地抱着儿子大哭。

“孩子,不要听他们瞎说,你大大和你娘不是那种人。”如胭呜咽着说。

降媚山果园内,民兵王全有打开门朝老曹鬼大喊:“王二,你老婆和你儿子给你送饭来了!这么晚了打扰老子睡觉。”王全有打了个呵欠到一边撒尿去了。

“这么晚了,你们就别来了。”见到如胭和儿子,老曹鬼百感交集。

“本来早就来了,打发孩子来送,路上让几个混蛋孩子打了。”如胭哭着说。“别伤心了!没想到你跟了这些年,到头来,吃尽苦头,受尽凌辱,现在想一想,还真不如仕昌在战场上被打死,不连累家里。要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实在不行,和孩子离开这里吧,这里呆不下去了。”老曹鬼用手替如胭擦去眼泪,感伤无限。

“还不行啊?快走!快走!老子要睡觉了。”王全有呵斥如胭。

“他大,趁热吃吧,好好休息。天冷,明天我再把家里那床被子拿来。”如胭擦了擦眼泪,起身把地瓜拿出来。老曹鬼疼爱地给如胭围上青蓝色的四方型围巾,把儿子的袄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