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6/10页)
父亲突然有股攀不上的感觉。
姥爷的村庄就在爷爷要饭到过的那个刘山下,依山傍水,山村人家。姥爷一生想要个儿子,生了五个女儿后,第六个才是男孩,可惜又饿出病来死掉了。姥爷的五个女儿在当地是出名的,个个出落的水灵大方,如五朵出水芙蓉,光彩艳丽。母亲排行老二,姥爷上过私塾,读的最熟的是《三国志》,在当地小有名气。给五个女儿分别起名叫迎春、春香、夏薇、秋茗、腊梅。姥娘生下母亲后,母亲身体很弱,哭起来像小猫没声没气,姥爷是封建家长制专横的人,叹了口气,“唉!这孩子活不了了。扔掉吧。”母亲被扔到村东乱坟岗子一天了,姥娘总觉是自己心头肉,傍晚去看了看,发现母亲还没咽气,心想,“这孩子命不该死!”又抱回家竟然慢慢养活了,并且,姥爷五个女儿中,唯有母亲生的孩子最有出息。
“哎,我爷在浇菜园,到了你可要打招呼。”母亲和父亲走到村后面的水库边,母亲老远就看到姥爷和一个本家姥爷站在水库一角,挖了个大坑,用两条绳子拴住水桶两边,一人一条绳子,站在大坑的两边,来回拽着水桶,不断地提着在汲水浇园。
“爷,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母亲低声对姥爷说。“大叔,在浇园啊!”父亲打着招呼。
“先回家吧。”姥爷低头收拾着水桶、铁锨,也不多说。
姥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见父亲矮矮的个头,黑黑的普通样相,如降嵋山上烧焦了半拉子木头,就没看中,皱着眉头,在天井里背着手来回踱着步。
“不行!不行!不行!”父亲在房间里听见姥爷在外面对着母亲说。
“爷,你小点声。那我怎么办?我带着三个孩子,你让我嫁给谁家?要不三个孩子你们带着,我另找个合适人家。”母亲在外面抽泣着。
姥爷没有话说。
姥娘一开始不敢说话,最后说:
“孩子的事情,让她自己说了算吧。当初那个是你给她挑选的,虽然个头高大,但我看着黄焦蜡气的,不像个好身子,这不没几年死了。你看这个,不就是个子矮吗?人好身体好就行。”
父亲和母亲回来,又到村里代卖点赊了两斤糕点,把母亲送到家里。女孩正在家里哄着男孩,男孩一见妈妈回来,跑着扑到怀里,父亲把糕点打开拿出几页递给小男孩,孩子一把抓过来偎依在母亲身边贪婪地吞咽着,恨不得把指头吃进去。父亲又拿几页递给女孩,女孩接过来,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母亲,抿嘴咬了一口。最后父亲递给最大的男孩,大约十一二岁,男孩正在用刚折来的柳树枝子左一道右一道飞扬着修补一个破筐子,冷冷幽幽地看了看父亲,没接过来,拿起一把镰刀,削了削散乱的树枝,“吧唧”一下把镰刀扔到地上,低头干自己的活去了。镰刀落到地上,跳起来差点迸到父亲脚上。
父亲心里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后跟。
4月20日,柳梢吐绿,飞絮淡淡,榆树青翠,榆钱簌簌,草长莺飞,春燕呢喃,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母亲和父亲定好今天在飞水公社门口碰头去民政处登记。
天空飞起了毛毛细雨,幸福就是毛毛雨。父亲贪婪地吸吮着新鲜湿润的空气,任毛毛雨在春风中亲吻轻拂着,任一种只有春天才在我们当地出现的名字叫“龠龠”的漂亮小鸟在树上婉转欢快鸣叫,任杨花在粘着丝丝雨意吻在脸上贴在身上。那洁雅如絮似雪的春杨花,细雨中飘飘的雪,轻轻的雪。“不斗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古人叹:“飞絮淡淡舞起,游丝漫漫凝成。去时狂逸住何曾?总付流光一梦。素心原无管束,岂为牵惹东风。斜阳院落砌层层,惆怅青衫犹冷”,“百尺章台撩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漂泊怨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轻送玉楼西,天涯心事少人知”。借蒙蒙细雨般的杨花来表达孤寂、失意、怅然和抑郁的愁绪。而如今,杨花多情,杨花浪漫,杨花激情,不再寂寞,不再孤独,不再惆怅,不再愁肠,千寸柔肠,万种才思,为爱痴痴地笑,把情狠狠地烧。
在路边雀跃行走着,父亲36岁的人像孩子一样不时跳起来,伸手够那些路边青翠欲滴的杨柳。毛毛雨给了激情,毛毛雨的婚姻给了激情,这段没有爱情的爱情给了激情。上帝恩赐!菩萨保佑!迟落的红绣球终于在36岁这一年从空中飘悠悠砸到了他头上。人生有很多事情要办,特别是在农村,找不到媳妇那是要低人一等,现在自己说到媳妇了,不管怎么着,自己就要登记结婚了,不管怎么着,秦戈庄从此又少了根光棍,少了个寡妇,多了个家庭,多了份美满。不管怎么着,父亲就要结束人影相吊的茕茕孤身了,不管怎么着,伴随着1966年这明媚的春天,父亲的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