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31/39页)
【一〇六】
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
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
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152],‘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153]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154],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155]安肯以此望人?”
【译文】
先生说:“做学问最大的毛病在于爱好虚名。”
薛侃说:“从去年起,我认为我的这个毛病已经减轻了,现在认真省察,才知道并非如此。难道我真的十分在意外人的看法吗?只是听到赞誉便高兴,听到诋毁便郁闷罢了。想必这就是这个毛病发作时的表现?”
先生说:“正是如此。虚名与实务相对。务实之心多一分,务名之心就少一分。如果全都是务实之心,就没有务名之心了。如果务实之心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迫切,哪里还有工夫爱好虚名呢?”
先生又说:“‘疾没世而名不称’中的“称”字读第四声,也就是‘声名超过实情,君子感到羞耻’的意思。实情与声名不相称,在世时还可以弥补,过世后便没有办法了。‘四十五十而无闻’是指没有听闻大道,并不是没有声名在外的意思。孔子说过‘这是声名,并非贤达’的话,他又怎么会用声名来评价人呢?”
【一〇七】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然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薛侃经常后悔。
先生说:“悔悟是治病的良药,然而悔后能改才难能可贵。如果悔悟之情滞留在心中,又会因药而病了。”
【一〇八】
德章[156]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157]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译文】
刘德章说:“听闻先生用纯金比喻圣人,用金的分量比喻圣人的才力,用炼金比喻学习,十分深刻。只是说到尧舜是万镒的纯金,孔子是九千镒的纯金,似乎不妥。”
先生说:“你这又是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所以才要替圣人去争些分量。如果不从外在的事物上起念头,就不会认为把尧舜比作万镒纯金太多、把孔子比作九千镒纯金太少。尧舜的万镒也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是尧舜的,原本没有彼此之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看心体是否‘精研专一’,不论才力多寡,只要心中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便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如果在才力气魄上比较,如何能够相同呢?后世的儒者只是在分量上计较,所以才流于功利。如果去除计较分量的心思,每个人尽力让心中纯粹是天理,那么人人都能有所成就,才力大的人成就大,才力小的人成就小,无须向外追求就都能完备。这便是实实在在、明于至善、以诚立身的事业。后世的儒者不明白圣人之学,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的‘良知良能’上去体认扩充,却去追求那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学自己所不会的技艺,一味地希求高远、羡慕博大,不知道自己依然是桀纣的心思,却动不动想做尧舜的事业,这又怎么办得到呢?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等到老死,却不知道自己做成了什么事业,可哀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