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甘蓝菜与国王(第4/15页)

我站起来,匆忙间撞到了打字机,她笑了:“你知道,这里不是部队,坐吧。”我飞快瞟了一眼打字机上的诗,想到她可能会走过来看到,我的肠胃已经翻腾起来。

玛乔丽·奎克朝我走过来,伸出手臂,眼睛扫视着打字机。我接住她的双手,请她在桌子对面坐下。她照做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的烟味,混合着一股麝香调的男用香水味,她寄来的录用信闻起来就是这个味道。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香水的名字是“旷野”。

玛乔丽·奎克身材娇小,身子笔挺,较之她的穿着,帕梅拉的种种努力顿时黯然失色。她穿着宽大的黑裤子,走路的时候看起来像个英气逼人的海员。淡粉色的真丝衬衫搭配灰色的缎子领结,泛着银色的短发,还有她那宛如蜜色木雕般的脸颊,似乎她刚从好莱坞过来。我猜她应该有五十岁出头,但又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她的下颌锋利,整个人光芒四射。

“你好。”我说。我忍不住盯着她看。

“有空吗?”奎克似乎也一样,用她深邃的眼眸望着我,等我回答。我看到她的双颊泛红,额头渗出一颗汗珠。

“有空?”我重复了一遍。

“好的,现在几点了?”钟就在她的背后,但她没有回头。

“快到中午十二点半了。”

“一起吃午饭吧。”

3

她门口的金属板上刻着她的名字。在1967年的伦敦,我不知道有多少职场女性可以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工人阶级的妇女都做着卑微的工作,不是在国家医疗服务体系里做护士,就是在工厂商店里打工,或者像我一样做个打字员,几十年来始终如此。但也有例外,尽管在那些工薪妇女和拥有专属名牌的工作之间,有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许玛乔丽·奎克是斯凯尔顿家族的后裔吧,在这儿得到个挂名职位。

她打开门带我进去,阳光自窗而入,照得那枚铭牌闪闪发光。她的房间洁白明快,透过巨大的窗玻璃可以将广场上的风景一览无余。墙上没有挂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这在此地并不多见。书架占据了三面墙,据我观察主要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早期的小说,其中意外夹杂着几本霍普金斯和庞德的诗文以及一些罗马史书。书都是精装本,因此无从判断书脊有没有压弯。

奎克从她的大办公桌上取了一盒烟。我看着她抽出一支,犹豫了一下,然后优雅地递入嘴唇。我不久就适应了她这种在疾速中忽然缓慢下来的习惯,仿佛她是在自我检查。她名如其人,但我不确定这种习惯到底是出自她天性里的慵懒还是急躁。

“你抽一支吗?”她问。

“不了,谢谢。”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的打火机是那种有质地的可以反复充填的打火机,比起随意放在口袋里,这一枚显然更适合安放在桌上。它像是那种乡村庄园里的标配,介于手榴弹和佳士得拍品之间的某种存在。斯凯尔顿有很多钱吧,我猜,奎克就是佐证。不言而喻,无处不在,她那粉色丝绸衬衫的剪裁,她前卫的裤子,她的烟具,她本身就说明了一切。我很好奇她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喝点杜松子酒吗?”她道。

我犹豫着。我很少痛饮,也不爱烈酒。那股味道总是让我想起西班牙港俱乐部里的男人——他们的血液里总是沸腾着朗姆酒,镇上的任何一条路上都能听到他们或痛苦或癫狂的肮脏的号叫。但奎克从角落里的桌上取来了杜松子酒,旋开盖子倒了两杯。她把钳子伸进冰桶里,放了两块冰块到我的酒杯里,洒上汤力水,加了一片柠檬,然后递给我。

她沉入椅背,仿佛一个站了二十天的人,奎克边喝着她的杜松子酒,边拿起电话听筒拨了一串号码。她点燃了打火机,冒出一团橘色的火焰。烟的尾端发出咝咝声,烟叶蜷曲着,化作一缕缕蓝色的烟雾。

“你好,哈里斯吗?没错,今天的午市套餐,但是要两份。再要一瓶桑塞尔葡萄酒,两个杯子。要多久?好的。”我分辨着她的语调,嗓音清晰而沙哑,似乎不是十分地道的英语,虽然听得出她读过冷冰冰的寄宿制学校。

她把听筒放回去,把烟灰抖在了一只巨大的大理石烟灰缸里。“隔壁的餐厅,”她说,“我从来没在里面找到过空位。”

我捧着酒杯坐在她对面,想到辛兹给我准备的三明治,被我微微发烫的办公桌抽屉烘得面包边已经有点卷了。

“那么,”她说,“一份新工作。”

“是的,女士。”

奎克把酒杯放回桌上。“首先,巴斯琴小姐,不要叫我‘女士’或者‘小姐’,叫我奎克。”她笑着,带着一丝惆怅,“你的名字是法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