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第9/11页)

这个可笑的喜剧演员,这个幻想成癖的英雄,他实现了把整个世界变成舞台的梦想,让世界充斥着狂妄、虚假和荒谬——有可能即使是他,独裁者,也会有某些顿悟的时刻,但他绝不可能拥有像对他进行阐释的艺术家一样的条理和才能。卓别林可以扮演希特勒,他也可以同样精彩地扮演其他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角色,但希特勒只能“扮演”他自己。

长期观察到权力的怪诞和虚夸,最终是否会让人对权力又怜悯又恐惧,或者产生一种漠视一切的清高与傲慢?

我在那儿的最后一年里,曾经近距离地看见过他。不是在电视上,身边没有外国元首相伴;也不是在国内的某些“工作访问”中。这些工作访问往往以人民的高声欢呼开场,然后是他给工厂、马厩、大学、火葬场里的受训奴隶发布指示,最后是没完没了的描绘未来前景的报告,这样的报告他在同样的观众面前已经作过上千次。

不,这一次,我在相当近的地方看见了他。那天,我把打字机交到警察分局接受一年一度的强行检查:在我们的民族小丑眼里,只有那些持有特别许可证的人才有权拥有这样的机器。为了获得特别许可证,你必须到所住地区的警察分局填写一张表格,通过一个年度测试,这个测试涉及个人外貌和手中那危险的机器。填好的表必须经过审查,然后你要用打字机打一段规定的话,以防你改变了打字机上的字母,或者弄坏了上面的感叹号或逗号,或者—更糟糕的是,打字机的主人和打字机一起患上了某种传染病,这种病会通过打出的文字扩散成集体传染病。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病毒都是狡猾而顽固的,它们隐藏得很好,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它们都很有进攻性,非常具有进攻性,一旦爆发就根本无法阻止。

我差不多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切井然有序。有很多人在二十三号房间前等待,我的表格上也写着这个数字。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些老年人,他们颤巍巍地搬着沉重的旧式打字机来。三个穿着平民服装的年轻官员态度礼貌但一脸的百无聊赖,他们可能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可能对这种马戏团的常规检查也有些不屑,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切进展得非常迅速。

首先是些常规问题:你有汽车吗?如果有,是什么牌子的?你有自己的房子还是住在国家公有的公寓里?谁和你一起住?配偶的工作?国外是否有亲戚?出国旅游过吗?国内有没有亲戚?有没有亲戚在党中央或内政部工作?当我知道这些问题都要书面回答,我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吃惊了。第一次面对这样荒诞不经而且毫无关联的问题,我确实还是害怕过。我迅速而潦草地填好表,按要求打了两篇规定的文章,把每一个键统统用了一遍,然后又一次得到了我的许可证。我感觉很好,拿着我那神奇的玩具回家了。

我还在电梯里的时候,就听到刺耳的警笛声。国民自卫队!我匆忙地打开房间的门,冲向阳台。警笛没有停止,它在向大家宣告:这个小小的车队包括他的豪华轿车、他的宠物狗的豪华轿车、急救医生的车、三辆警车,最后是三辆装着“技术”人员的普通汽车。确实,和平时那些工作访问的随行队伍相比,这样的护卫部队算是简单的了。这显然是民族小丑一次出其不意的出行,这让他的那些下属感到措手不及。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意外的出行,否则人行道上肯定会挤满鼓掌的市民,通常他们会为了这个特殊目的从别处运来妇女、儿童、士兵和雇员。

民族小丑想视察白宫施工的进展情况,他命令把这个城市最美的地区夷为平地,为建造白宫腾出地方。“马戏团大街”把整个城市一分为二——或者九部分,或者更多部分,这样,伟大的总统马戏团就可以最终控制这个城市的空中轮廓。

护卫队在城市运河上的一座小桥边停了下来,桥下的水发出恶臭的气味。他想展望一下未来的前景,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下属,他们手中挥动着图纸和地图,拎着公文包,急切地预测着他下一步的方向,敏捷地判断出他每一个手势的意思。他们都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建筑工程师、雕塑家和装潢设计师,现在他们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脸,狂乱地四处跑动着,跌跌绊绊,结结巴巴。

四周的阳台上挤满了各种蠢人:公司职员、家庭妇女和孩子。这些都不是应警察的命令在预定地点集合的观众,有那么一会儿,人们不知道这样的一群人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他们开始鼓掌了。没有大叫,没有抱怨或诅咒—是的,他们确实是在鼓掌,虽然零零星星,仿佛是睡梦中的条件反射,这种无意识的反应已经在幼儿园老师严厉的鞭打下进入了他们的血液。这是一种习惯性的鼓掌,但确实是自发的,没有通常来自警察的压力,也许他们是因为害怕同事和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