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11/18页)

等对方松开他的时候,他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回到刚才的那节车厢,看到老张就像在考场上发放试卷似的,挨着铺位把那些广告发了出去。火车一加速,那些广告就在穿堂风的吹拂下,又纷纷地飘了下来。昏暗之中,有一张广告还掠过范强的额头,落到了他的身后。他叫了一声老张,可老张并不答理他,仍然继续往前走着。走到车厢顶头的时候,老张打开了一扇窗户,把剩下的广告扔了出去。接着,老张朝他走了过来。老张的动作依然很潇洒。他点上烟,拍拍范强的肩膀,说:“愣什么呀?没看见我是怎么干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说着,老张拧开了厕所的门,示意他应该把手中的东西扔进去。

范强对这个姓张的家伙一点好感也没有了,所以他拒绝照他说的去做。老张说:“那你把它当做宝贝拿着吧,不过,你现在也不能回去,否则老刘会起疑心,认为我们两个捣了鬼,这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老张从他手中夺过一张广告,使劲地揉了揉,然后钻进了厕所。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正要离开的时候,眼睛突然受到了一束强光的刺激。有两个黑影竖在他的面前,那是两名乘警。在手电的照射下,他看到他们手中捏着一沓广告。他一下子慌了神。在手电照向别处的那一刹那,他拔腿就跑。可他刚跑了两步,腰上就挨了一棒,接着他就栽倒在地了。在倒下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闪烁出了一大片金色火花。

一个男人大叉着腿躺在软卧包间里,华林以为他就是本次列车的最高行政长官,想打个招呼,可对方却翻了个身又睡去了。领他来的小姐并没有把那人叫起,只是对华林说:“你先进去吧,我去把你的箱子拿过来。”华林看到那人的枕边放着他的《现代性的使命》,里面好像还夹着一个书签,因为有一根线露在外面。包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两碟小菜,一碟是卤水鸡翅,一碟是芥末鸭掌。鸭掌像云母一般晶莹透亮,那是华林最喜欢吃的东西。芥末他也喜欢,一闻到它那窜鼻的味道,华林就感到自己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他还很快地想到了他在阳城种过的那些芥菜:一到秋天,沟渠旁边的芥菜缨子就像两条绿色的绸带,老远就可以闻到那芥子的气息。茶几上还有一瓶红酒,当小姐又来到包间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是波拿巴红葡萄酒。

“马克思曾经写过这个波拿巴。”

“是吗?”

“是的,雾月十八日的路易·波拿巴。”华林说。

小姐说她一定找来那篇文章看看。“先生,该起来了。”小姐朝躺在铺位上的那个人的肩膀拍了一下。那个人没动,小姐就又拍了一下,这次是拍在那人屁股上。华林一下子感到小姐和那人的关系有点不同寻常。那人蠕动了一会儿,坐了起来。小姐说:“非常抱歉,车长这会儿正在处理一件急事,他让我先陪你们两位喝一点。”听了这话,华林的神经放松了:他原来也是个乘客。

看来这位乘客已经喝过一次了,有点醉醺醺的,眼皮都懒得睁开了。小姐为他们做了介绍,华林得知对方是从香港过来的。对方拿着那本书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这是你的大作吧?狗(久)仰狗(久)仰。”这时候,小姐的手机又响了。小姐说,她得出去一下,请他们原谅。

香港客是个胖子,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苍白中还带有一点青色。华林看到香港客的脑袋也有点斑秃,和他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是童山濯濯。“是回来观光的吧?”华林问。那人没有反应。为了掩饰尴尬,华林夹起一块鸭掌放到了嘴里。这时那人突然用标准的京腔说了一句:“那个小姐真他妈聪明,让我想起了阿庆嫂。”

阿庆嫂?他竟然还知道阿庆嫂?华林停止了咀嚼。对方冷不防又问了一句:“华先生,现在大陆上送礼都送些什么呀?我听说只送两样东西,钱和女人,是不是呀?”华林不知道对方究竟要说什么,为了礼貌起见,他还是回答了一句:“听说还有送别墅的。”

他们就这样聊开了。华林没有猜错,对方果然是从大陆出去的。香港客还说自己也曾是个知青,曾在北京的一所高校任教多年,九年前才出去的。两个人以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连碰了几杯,谈话也慢慢变得无所顾忌。香港客人先把列车长骂了一通,说列车长刚才找了他两次,想让他把他弄到香港去。“他刚走,你的这本书就是他和小姐离开时丢下的。你知道他找你是为了什么吗?”他问华林。华林坦率地说不知道,因为他还没有见到列车长。“出去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倒是出去了,可我是迫不得已。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偷渡出去的。”香港客说。他似乎真的醉了,眼睛都喝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