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 · 滦 阳 消 夏 录 四(第16/28页)
又,佃户何大金,夜守麦田,有一老翁来共坐。大金念村中无是人,意是行路者偶憩。老翁求饮,以罐中水与之。因问大金姓氏,并问其祖父。恻然曰:“汝勿怖,我即汝曾祖,不祸汝也。”细询家事,忽喜忽悲。临行,嘱大金曰:“鬼自伺放焰口求食外,别无他事,惟子孙念念不能忘,愈久愈切。但苦幽明阻隔,不得音问。或偶闻子孙炽盛,辄跃然以喜者数日,群鬼皆来贺。偶闻子孙零替,亦悄然以悲者数日,群鬼皆来唁。较生人之望子孙,殆切十倍。今闻汝等尚温饱,吾又歌舞数日矣。”回顾再四,丁宁勉励而去。先姚安公曰:“何大金蠢然一物,必不能伪造斯言。闻之,使之追远之心,油然而生。”
译文
又,佃户何大金,夜间看守麦田,有个老翁来和他坐在一起。何大金想村里没有这么个人,可能是过路的偶然来歇歇脚。老翁向他讨水喝,他就把水罐递给了老翁。老翁问何大金的姓氏,并且问到他的祖父。有些伤感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曾祖父,不会害你的。”他向何大金仔细询问了许多家事,忽而高兴,忽而悲伤。临别时,老翁嘱咐何大金说:“鬼除了在祭祀时节等待供品求口饭吃外,没有别的事情,唯有对子孙念念不忘,年代越久思念越切。只是苦于幽明阻隔,不通音讯。有时偶尔听说自己的子孙兴旺发达,就会手舞足蹈,高兴好几天,群鬼都来祝贺。如果偶尔听闻到自己的子孙零替衰败,也会闷闷不乐,伤心好几天,群鬼都来安慰。比起活着的人对子孙的期望,大概还要殷切十倍。今天我得知你们生活温饱,就又可以歌舞高兴几天了。”老翁一边走着,还几次回过头来再三叮咛勉励,这才离去。先父姚安公说:“何大金这么一个粗笨东西,肯定不能编出这么一番话来。听到这番话,使人敬祖追远的孝心油然而生。”
乾隆丙子,有闽士赴公车。岁暮抵京,仓卒不得栖止,乃于先农坛北破寺中僦一老屋。越十馀日,夜半,窗外有人语曰:“某先生且醒,吾有一言。吾居此室久,初以公读书人,数千里辛苦求名,是以奉让。后见先生日外出,以新到京师,当寻亲访友,亦不相怪。近见先生多醉归,稍稍疑之。顷闻与僧言,乃日在酒楼观剧,是一浪子耳。吾避居佛座后,起居出入,皆不相适,实不能隐忍让浪子。先生明日不迁,吾瓦石已备矣。”僧在对屋,亦闻此语,乃劝士他徙。自是不敢租是室。有来问者,辄举此事以告云。
注释
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
公车:汉代官署名。后代指举人进京应试。
译文
乾隆丙子年,福建一个举人赴京城参加会试。年末到了京城,仓猝间找不到住处,就在先农坛北的破庙里租了一间老屋。过了十几天,半夜里,有人在窗外说道:“先生且醒醒,我有几句话。我住在这儿很久了,当初因为你是读书人,从几千里外辛苦奔来求功名,因此让给你住。后来发现你天天外出,以为你刚到京城,应该去寻亲访友,也没有怪你。近来发现你常常喝醉了回来,便有些怀疑。刚才听你跟和尚说话,才知道你天天在酒楼看戏,原来是一个浪子。我避居在佛座后面,起居出入,都很不方便,实在不能暗自忍着自己的不舒服把房子让给浪子住。先生明天不迁走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瓦片石头。”和尚在对面屋,也听到了这些话,就劝这个人搬到别处。从此和尚不再敢把这间屋子租给别人,有人来问,就举出这件事来告诉对方。
申苍岭先生,名丹,谦居先生弟也。谦居先生性和易,先生性豪爽,而立身端介则如一。里有妇为姑虐而缢者,先生以两家皆士族,劝妇父兄勿涉讼。是夜,闻有哭声远远至,渐入门,渐至窗外,且哭且诉,词甚凄楚,深怨先生之息讼。先生叱之曰:“姑虐妇死,律无抵法,即讼亦不能快汝意。且讼必检验,检验必裸露,不更辱两家门户乎?”鬼仍絮泣不已。先生曰:“君臣无狱,父子无狱。人怜汝枉死,责汝姑之暴戾则可。汝以妇而欲讼姑,此一念已干名犯义矣。任汝诉诸明神,亦决不直汝也。”鬼竟寂然去。谦居先生曰:“苍岭斯言,告天下之为妇者可,告天下之为姑者不可。”先姚安公曰:“苍岭之言,子与子言孝;谦居之言,父与父言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