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一 · 槐 西 杂 志 一(第42/45页)
益都李生文渊,南涧弟也。嗜古如南涧,而博辩则过之。不幸夭逝,南涧乞余志其墓。匆匆未果,并其事状失之,至今以为憾也。
一日,在余生云精舍讨论古礼,因举所闻一事曰:博山有书生,夜行林莽间,见贵官坐松下,呼与语。谛视,乃其已故表丈某公也,不得已近前拜谒。问家事甚悉。生因问:“古称体魄藏于野,而神依于庙主。丈人有家祠,何为在此?”某公曰:“此泥于古不墓祭之文也。夫庙祭地也,主祭位也,神之来格,以是地是位为依归焉耳。如神常居于庙,常附于主,是世世祖妣与子孙人鬼杂处也。且有庙有主,为有爵禄者言之耳。今一邑一乡之中,能建庙者万家不一二,能立祠者千家不一二,能设主者百家不一二。如神依主而不依墓,是百千亿万贫贱之家,其祖妣皆无依之鬼也,有是理耶?知鬼神之情状者,莫若圣人。明器之礼,自夏后氏以来矣。使神在主而不在墓,则明器当设于庙。乃皆瘗之于墓中,是以器供神而置于神所不至也,圣人顾若是颠耶?卫人之祔离之,殷礼也;鲁人之祔合之,周礼也。孔子善周。使神不在墓,则墓之分合,了无所异,有何善不善耶?《礼》曰:‘父没而不忍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母亡而不忍用其杯棬,口泽存焉尔。’一物之微,尚且如是,顾以先人体魄,视如无物;而别植数寸之木,曰此吾父吾母之神也,毋乃不知类耶?寺钟将动,且与子别。子今见吾,此后可毋为竖儒所惑矣。”生匆遽起立,东方已白。视之正其墓道前也。
注释
祖妣(bǐ):男女祖先。
夏后氏:我国第一个世袭王朝夏朝的氏称。夏朝王族以国为氏,为夏后氏,简称“夏”。先秦时代姓、氏含义不同,夏后氏为姒(sì)姓。中华民族最早的称呼“华夏”,也是起源于夏后。
祔(fù):这里指合葬。
杯棬(quān):古代一种木质的饮器,尤指酒杯。
译文
益都的李文渊秀才,是南涧的弟弟。和南涧一样喜好古物,但见识广博,议论精到,超过南涧。不幸年纪轻轻就死了,南涧请我写一篇墓志。我在匆忙之间,没有写成,而且连文渊的事迹行状都丢失了,到现在还感到遗憾。
曾有一天,在我的生云精舍中讨论古代礼仪,李秀才谈到听来的一件事:博山有个书生,夜行经过树林,看到松树下坐着一位大官,大官叫他过去说话。仔细一看,这位官员原来是去世的表丈某人。没有办法,书生只好上前行礼。官员详细地询问书生家里的情况。书生就问:“自古以来,人家都说人死后遗骸埋在郊野,灵魂依附在家庙的神主牌位上。表丈本来有家祠,怎么会在这里呢?”官员说:“这是人们拘泥于自古不去坟墓祭祀的说法而已。家庙家祠是祭祀的地方,主要祭祀神主牌位,灵魂的降临,是以祠庙神主作为依附的。如果灵魂经常留在家庙里,附在神主牌位上,那就是世世代代的祖先和活着的子孙人鬼杂处。而且,家庙里有神主牌位,有封号有官位的人才是这样。现在一个地区一个乡村,能建造家庙的,一万家里也不到一两家;能建立祠堂的,一千家里也不到一两家;能设立神主牌位的,一百家里也没有一两家。如果灵魂只是依附牌位而不依附坟墓,那么千千万万贫穷卑贱的人家,他们的祖先都成了无处依附的鬼魂了,有这种道理吗?了解鬼神情形的,再没有比得上圣人的了。墓中安放明器的礼制,从夏后氏以来就有了。假使灵魂在神主牌位,而不在坟墓里,那么明器应当放在家庙里。可是明器都埋在坟墓里,难道是用明器供奉灵魂,却偏偏放在灵魂不到的地方,圣人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呢?卫国人夫妻合葬,两棺之间有东西隔开,是殷代的礼制;鲁国人夫妻合葬,两棺之间不隔开,是周代的礼制。孔子推重周代的礼制。假使灵魂不在坟墓,那么合葬后隔不隔开,都没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推重不推重呢?《礼记》上说:‘父亲死后,不忍心阅读父亲的书籍,因为其中有父亲手翻过的痕迹。母亲死后,不忍心用她的杯碗,因为上面有母亲饮用过的痕迹。’那么小的物品,还这样重视,居然将先辈的遗体看得像没有一样,却另外竖起几寸长的木块,说这是父母的神魂所在,这不是太不会区别事情的性质了吗?寺院的钟声快要响了,我这就和你告别。你今天见到我,今后就不会被那些卑贱的儒生所迷惑了。”书生连忙站起来,天已经亮了。书生一看,原来自己正站在那位官员坟墓前面的墓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