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三 · 槐 西 杂 志 三(第37/42页)
于南溟明经曰:“人生苦乐,皆无尽境;人心忧喜,亦无定程。曾经极乐之境,稍不适则觉苦;曾经极苦之境,稍得宽则觉乐矣。”尝设帐康宁屯,馆室湫隘,几不可举头。门无帘,床无帐,院落无树。久旱炎郁,如坐炊甑;解衣午憩,蝇扰扰不得交睫。烦躁殆不可耐,自谓此猛火地狱也。久之,倦极睡去。梦乘舟大海中,飓风陡作,天日晦冥,樯断帆摧,心胆碎裂,顷刻覆没。忽似有人提出,掷于岸上,即有人持绳束缚,闭置地窖中。暗不睹物,呼吸亦咽塞不通。恐怖窘急,不可言状。俄闻耳畔唤声,霍然开目,则仍卧三脚木榻上。觉四体舒适,心神开朗,如居蓬莱方丈间也。是夕月明,与弟子散步河干,坐柳下,敷陈此义。微闻草际叹息曰:‘斯言中理。我辈沉沦水次,终胜于地狱中人。’”
注释
湫(jiǎo)隘:低洼矮小。
甑(zènɡ):古代蒸饭的一种瓦器。底部有许多透蒸气的孔格,置于鬲上蒸煮,如同现代的蒸锅。
译文
贡生于南溟说:“人的一生,苦和乐都没有止境;人心的或忧或喜也没有一定的标准。若是经历过极端的快乐,稍有不适就会觉得痛苦;若是经历过极端的痛苦,稍微宽松一点儿就会觉得快乐。”他曾经在康宁屯教书,住的馆舍低矮狭窄,几乎抬不起头来。门上没有门帘,床上没有蚊帐,院子里没有树木。久旱少雨又热又闷的日子,住在里面如同在蒸锅上;中午解开衣服休息,又被苍蝇搅扰得无法合眼。心情烦躁,真难以忍受,感觉自己是在猛火地狱中受煎熬。过了很长时间,累极了睡过去。梦见自己坐船在大海上,猛然刮起飓风,天昏地暗,桅杆吹折,篷帆吹倒,吓得肝胆俱裂,小船很快翻沉。忽然像被人从水中提出,扔在岸上,马上有人过来用绳索捆绑,禁闭在地窖中。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想要呼吸咽喉却像堵住了一样。那种恐怖慌乱,难以形容。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呼叫,睁眼一看,发现自己仍然睡在那张三脚木榻上。顿时觉得浑身舒适,心情开朗,好像置身蓬莱仙境之中。这天晚上月色明朗,和学生们在河边散步,坐在柳树下,谈起这番感受。忽听到水边草丛中有人微微叹息着说:‘这话在理。我们这些人,沉沦在水边,终归比地狱里的人强多了。’”
外舅周箓马公家,有老仆曰门世荣。自言尝渡吴桥钩盘河,日已暮矣,积雨暴涨,沮洳纵横,不知何处可涉。见二人骑马先行,迂回取道,皆得浅处,似熟悉地形者。因逐之行。将至河干,一人忽勒马立,待世荣至,小语曰:“君欲渡河,当左绕半里许,对岸有枯树处可行。吾导此人来此,将有所为,君勿与俱败。”疑为劫盗,悚然返辔,从所指路别行,而时时回顾。见此人策马先行,后一人随至中流,突然灭顶,人马俱没;前一人亦化旋风去。乃知为报冤鬼也。
注释
沮洳(jù rù):低湿之地。
译文
我的岳父马周箓先生家,有个老仆人叫门世荣。他说一次渡吴桥县的钩盘河,太阳已经下山,河水因久雨而暴涨,水流纵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过河。他看见两个人骑马走在前面,迂回着找路,走的都是浅处,好像是熟悉地形的人。门世荣也跟着他们走。快到河岸的时候,一个人忽然勒住马,等门世荣到了跟前,小声对他说:“您要想渡河,应当向左绕半里路左右,看到对岸有一棵枯树的地方,就可以过河。我引这个人来这里,想要做点儿事,您千万别跟着他受连累。”门世荣猜疑他是盗贼,惊恐地勒转马头,从他指的另一条路走,却时时回头看。他看见这个人打马走在前边,后边一个人跟随他到了河中间,突然水淹过头顶,人和马都沉没了;前边那个人顿时化作一股旋风不见了。他这才知道是来报仇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