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十 六 · 姑 妄 听 之 二(第19/33页)

李柯亭言:滦州民家,有狐据其仓中居,不甚为祟;或偶然抛掷砖瓦,盗窃饮食耳。后延术士劾治,殪数狐;且留符曰:“再至则焚之。”狐果移去。然时时幻形为其家妇女,夜出与邻舍少年狎;甚乃幻其幼子形,与诸无赖同卧起。大播丑声,民固弗知。一日,至佛寺,闻禅室嬉笑声。穴纸窃窥,乃其女与僧杂坐。愤甚,归取刃,其女乃自内室出,始悟为狐复仇,再延术士。术士曰:“是已窜逸,莫知所之矣。”

夫狐魅小小扰人,事所恒有,可以不必治,即治亦罪不至死。遽骈诛之,实为已甚,其衔冤也固宜。虽有符可恃,狐不能再逞,而相报之巧,乃卒生于所备外。然则君子于小人,力不足胜,固遭反噬;即力足胜之,而机械潜伏,变端百出,其亦深可怖已。

译文

李柯亭说:滦州一户人家的仓库被狐狸精占据了,但不怎么作怪害人;只不过偶尔扔砖头瓦片、偷点吃的喝的罢了。后来请术士镇治,杀死了几只;还留下符箓说:“再来就烧了符箓镇治。”狐狸精果然逃走了。但时时变幻成这家的女人,夜里出来和邻居的年轻人鬼混;甚至变幻成这家人的小儿子,和几个无赖混在一起。儿女臭名远扬,主人却不知道。有一天他到佛寺,听见禅室里有嬉笑声。他抠开窗纸看,却是他的女儿跟和尚坐在一起。他气极了,回去拿刀,却看见女儿从内室里出来,这才醒悟是狐狸精复仇,他又去请术士。术士说:“狐狸逃了,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狐魅给人找些小麻烦,这种事常见,可以不必管它,即便镇治,按罪名也不该死。一下杀死好几只,实在已经过分,狐精怀恨就不奇怪了。虽然有符箓可以对付,狐狸不能再捣乱,但它报复方式的巧妙,却大大出乎人的防备之外。可见君子对于小人,如果力量不足以胜过他,就反遭小人的侵害;即使足以胜过他,而他巧诈万变、诡计多端,也是很可怕的。

嵩辅堂阁学言:海淀有贵家守墓者,偶见数犬逐一狐,毛血狼藉。意甚悯之,持杖击犬散,提狐置室中,俟其苏息,送至旷野,纵之去。越数日,夜有女子款扉入,容华绝代。骇问所自来。再拜曰:“身是狐女,昨遘大难,蒙君再生,今来为君拂枕席。”守墓者度无恶意,因纳之。往来狎昵,两月馀,日渐瘵瘦,然爱之不疑也。一日,方共寝,闻窗外呼曰:“阿六贱婢!我养创甫愈,未即报恩,尔何得冒托我名,魅郎君使病?脱有不讳,族党中谓我负义,我何以自明?即知事出于尔,而郎君救我,我坐视其死,又何以自安?今偕姑姊来诛尔。”女子惊起欲遁,业有数女排闼入,掊击立毙。守墓者惑溺已久,痛惜恚忿,反斥此女无良,夺其所爱。此女反复自陈,终不见省,且拔刃跃起,欲为彼女报冤。此女乃痛哭越墙去。守墓者后为人言之,犹恨恨也。此所谓“忠而见谤,信而见疑”也欤!

译文

大学士嵩辅堂说:海淀有个给富贵人家守坟的人,偶尔看见几条狗追一只狐狸,狐狸满身的毛都被血糊住了。守坟人可怜它,用棍棒把狗打散,救下了它,提到屋里,等它苏醒缓过劲儿来,才送它回旷野,放它离去。几天后,夜里有个女子敲门进来。只见她美貌高贵,守坟人惊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女子拜了又拜说:“我本来是狐女,那天遭遇大难,承蒙您搭救得以再生,如今特地来侍候您的起居。”守坟人估计她没有恶意,就收留了她。狐女每日都来与守坟人调戏亲热,两个多月了,守坟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但是他深爱狐女,没有猜疑。一天晚上,两人正睡着,听到窗外有人喊:“阿六你这个小贱人!我养伤刚刚痊愈,还没来得及报恩,你怎么敢冒名顶替,媚惑郎君,让他得了病?倘有不测,咱们狐族定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到那时,我怎么说得清楚?虽然坏事是你干的,但是郎君曾救过我,如果坐视不管,我又怎么能心安?今天,我带着姐妹们来杀你。”狐女吃了一惊,起身想要逃走,早有几个女子破门而入,连踢带打,当场把她打死了。守坟人被迷惑的时间久了,又痛惜又愤怒,反而斥骂后来的狐女残暴,夺了他所爱的狐女。后来的狐女反复解释,他始终听不进去,索性拔刀跳起来,要为死去的狐女报仇。后来的狐女痛哭着翻墙走了。守坟人后来提起这件事,仍然恨恨不已。这就是所谓“忠心而遭到毁谤,诚实而遭到怀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