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第6/15页)

“可别让他们把我们家吃光了。”他笑着说。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他们求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不能拒绝。”

他知道如果一个白人娶了当地人或者混血儿的话,必得料到她的亲戚会把他当成一座金矿。他把埃塞尔的脸捧在手里,亲吻她的红唇。他不指望她能明白,要用那份对单身汉绰绰有余的薪水来养妻持家,就必须小心筹划。很快,埃塞尔生下一个儿子。

劳森第一次把孩子抱在怀里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痛楚袭上心头。他没想到会那么黑——毕竟孩子只有四分之一的当地人血统,没有任何理由不像一个英国小宝宝。但是,那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皮肤蜡黄,脑袋已然覆着一层黑发,张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完全像当地人的孩子。就因为这桩婚姻,殖民地的白人女士们早就对他不再理睬。单身时常来家里吃饭的朋友,现在遇见时对方都倍感局促,会用过分的热忱来掩盖自身的尴尬。

“劳森太太可好?”他们会说,“你真是个幸运儿。那女孩漂亮极了。”

但是,如果他们跟自己的妻子一道遇见他和埃塞尔,他们的妻子屈尊俯就地对埃塞尔点头,他们就会不自在。对此,劳森免不了一番嘲笑。

“他们实在太无趣了,这帮家伙全这样。”他说,“不请我去参加那些肮脏的聚会也罢,省得妨碍我晚上休息。”

然后,他开始感到烦乱。

黑皮肤小宝宝的脸皱成一团。这就是他的儿子。他想到阿皮亚那些混血孩子,一个个都不太健康,面色蜡黄、苍白,老气横秋。他见到过他们坐船去新西兰上学,要选那种接收当地血统孩子的学校。他们挤在一起,赖皮赖脸又生性胆怯,身上的特征自然地将他们与白人区别开来。他们彼此间说当地话。等他们长大成人,由于当地人的血统而只能拿少量的薪水。女孩倒有可能嫁给一个白人,但男孩就没机会了。他们要么娶一个跟自己一样的混血儿,要么就娶当地人。劳森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带着儿子离开这种屈辱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返回欧洲。他进屋去看埃塞尔,她正躺在床上,既虚弱又可爱,当地女人围在她的四周,这加强了他的决心。如果把她带到他的“族人”当中,她就更彻底地属于自己了。他是那样热切地爱着她,希望她整个灵魂、整个身体都与他形影相依。他也意识到,在这儿,她深深依附于当地人的生活,总会对他有所保留。

他一声不吭地干了起来,隐隐受到一种保密本能的驱使,写信给一位在阿伯丁船运公司当合伙人的表兄。信里说他的健康状况(这是他来岛上的原因之一)已经大为好转,似乎没有理由不回欧洲去。他请求表兄尽其所能动用关系,为他在迪赛德找份工作,薪水多少都没关系,因为那儿的气候正适合他这种得过肺病的人。邮件从阿伯丁到萨摩亚要走五到六周,而他需要好几次信函往来,所以有足够的时间让埃塞尔做准备,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喜欢看她向朋友们吹嘘马上要去英国的事。这算是她向上跨了一个等级,到了那儿就是英国人了。临近出发,她兴奋不已。当那封电报终于到来,通知他在金卡丁顿郡一家银行里获得了一份职,她简直是喜出望外。

漫长的旅程结束之后,他们在一个遍布花岗岩房舍的苏格兰小镇定居下来,劳森意识到返归自己的种族对他来说何等重要。回顾在阿皮亚度过的三年流亡般的时光,眼下这看似唯一正常的生活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多好啊,又能打高尔夫、钓鱼——正正经经的钓鱼。在太平洋钓鱼实在毫无乐趣,你只要投下渔线,从挤满鱼群的大海里把迟钝的大鱼一条条拉上来就行。每天都能读到刊载新闻的报纸也是乐事一件,还能跟你相同种族的男人女人见面聊上一聊。终于可以吃上未经冷冻的肉,喝上非罐装的牛奶了。比起在太平洋时,现在更能依赖自身的力量,他也很高兴埃塞尔独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结婚两年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倾情于她,几乎不忍心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对两个人亲密沟通的需求变得空前热切。奇怪的是,在抵达之初的那阵兴奋之后,她对新生活的兴趣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强烈。埃塞尔并未习惯身边的环境,缺乏生气。在晴朗的深秋转为阴暗的冬季时,她开始埋怨天冷。大半个上午她躺在床上,其余时间待在沙发上,偶尔读读小说,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她看上去很憔悴。

“不用担心,亲爱的,”他说,“你很快就会习惯的。等到了夏天,这儿就跟阿皮亚一样热。”

多年来他从未感到如此健康,如此强壮。

她在萨摩亚时收拾家务马马虎虎倒也没什么要紧,在这儿就不太适当了。有人来做客时,他虽不希望家里看上去凌乱,也不过哈哈一笑,揶揄埃塞尔几句,自己动手把东西归置整齐。埃塞尔懒洋洋地看着他。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只跟儿子玩耍,用自己国家哄小孩的话跟他交谈。为了让她分心,劳森打起精神跟邻居们交朋友,不时还会参加小型聚会,女士们唱着客厅里播放的情歌,男人们则一言不发,脸上洋溢着温厚的笑容。埃塞尔很害羞,通常远远地坐在一边。有时候,劳森会莫名感到一阵焦虑,接着问她是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