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8/21页)
近来他的产量明显减少了,也不如过去那么认真,这一点连妻子都看出来了,心里暗暗着急呢。
“饭嘛,总是有吃的。”他安慰妻子说,“对我们来说,那收席子的人就如从天而降。其实哪里会是从天而降呢?老早就安排好了的。现在即使他不来了,也会有什么别的人来收的,或者竞就收也不收,直接给钱给我们。我对这件事已经看得相当透了。”
“你太自信了,我们还是稳重一点的好。我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听人告诉我,有人说你与那铁匠狼狈为奸呢!”妻子不无忧虑。
“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心平气和地说。
铁匠就如一个疮,不去碰它倒也不怎么痛,但总感觉得到。与人谈话只要一涉及这个人,痕就变得侷促起来,语言绕道走。幸亏来找他谈话的人越来越少,除了收房租水电的,就只是在路上碰见过一次简郎中,谈到了铁匠。当时的情况很奇怪,简郎中背着药篓子向他叙述早晨上山采药的情况,忽然停住话头问他:
“听说你也常去山上,你在山上总看见我。我感到纳闷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我一心采药,从来没看见过你。你应该和我打招呼,我常帮你老婆治病,你总不会不知道。”
“我并没有见过你,我只是遇见过铁匠……”他急急地申辩。
“铁——匠,”郎中拉长了声音,又重复了一次:“铁——匠!好,这就证实了某些看法是有充分根据的。现在还去山上钻来钻去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了,再说你的气色并不怎么好。”
“当然,我有病。”他爽快地说。
简郎中却责怪地看着他,摇头,然后走了。
“铁匠是一个疮。”他轻轻地说。
“什么?你还在想那个人呀!其实我对他也并非一无所知,但我不去想,这不就完了吗?有些人我们不去多想的,顺顺溜溜,我们不是已经过得顺顺溜溜了吗?比原先好多了。”妻子说。
“在山上钻来钻去的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嘛!”
“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像我这类人快要绝迹了啊。当然我也并非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不是还有人给我送钱吗?昨天我出外还到了一个好地方,满地的青草和剑兰,一个幽静的所在。”
“你还打算去那里吗?”
“我?不,不去了,坐在这里想一想就可以了,我对看到的东西并无很大的兴趣,因为说不定是眼睛产生的幻觉,所谓昙花一现,也可说是年老眼花。”
痕觉得有点惭愧,因为他并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好地方,有青草和剑兰的地方,实际上,他连想也没想到这类地方,之所以说一说谎,主要是为了让妻子放心。近来他经常像这样信口乱说,幸亏妻子觉察不到。现在,他抽着纸烟,面朝着月亮,他听见前面那一排房屋里传出嘈杂的谈话声,那些声音近乎喧嚣,细听却又听不出任何头绪。从一间房子里,铁匠走了出来,用他犀利的目光扫向痕的窗口。痕想避开他那炯炯的目光,但又总忍不住要往那边扫一眼,像有磁石吸引一样。后来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睡觉,可又感到不太合适,感到那双眼睛不会将他放过,思来想去的,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为诡秘,不由得对自己的今后生出一种忧虑来。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铁匠已经不见了,在那门口,代替他立着一把长柄的扫帚。不知为什么,那扫帚也使痕坐立不安,不敢去睡。就这样与那扫帚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竟看见东边显出了鱼肚白,背上也有些沉重,原来是妻子将一床毯子搭在他身上了。再朝前一看,那张门关上了,门口什么也没有。
“原来那扫帚是一个幻象,”他自言自语地说,“任何事只要过于专注都会产生幻象。”红着眼睛去洗了一把脸,不知不觉又踱到窗口。眼前什么也没有,几个农民背着锄头在路上走,兴高采烈地聊天,其中两个聊得兴起,还打了起来,相互用锄头去挖对方的头,当然并没有挖到。山坳里,红通通的太阳已露了半边脸。痕对这些景象完全没有感受,心底里竟盼望着昨晚的事再次出现,铁匠也好,扫帚也好,总比这眼前的东西有所不同,白天真是太漫长了。从前制定的作息时间表渐渐被他破坏了,因为夜里坐着看外面,白天便打不起精神来编席子,所以手上功夫越来越粗糙,敷衍了事。为此也受到内心谴责,但也就是这样堕落下去了。
走进厅屋,一种异样空旷的感觉。堆在角落里卷起的草席像蛇一样缠着他的思维,他数了一数,这个月只编了八铺。回忆起编织的情形,不禁哑然失笑。近两个月他的工作态度是大不如从前了,有时简直吊儿郎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几铺席子编到半途就扔下不管,过了几天就放到那一堆充数。他还有一个典型的变化就是他现在无法稳稳地坐在矮凳上工作了,扭来扭去的,还不时踱到卧房的窗口去看风景,有时风景也不看,只是在房里转来转去,每当这个时候,妻子就以为他是在思考编织技术问题,后来他却说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茫茫然然,他对编织的事已厌烦了。“茫茫然然,随随便便又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