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第9/21页)
算来算去,他与之交往的只有两个人了:铁匠和那收席子的。对铁匠老头,他是又怕又离不开,所以他总到窗口去呆着。说到收席子的,他只是期待和莫名的兴奋。说来也怪,这两个人都不是他有意要交往的,他与他们碰面也从来没有什么事先的招呼和预感,一切都像一个悬案,而现在他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与这两个人打交道了。这两个人又有区别:铁匠住在村里,天天看见,一见面就威胁和嘲弄他;那收席子的却是没有个住处(也许有),只是不定期地拜访,收了席子就走了,行踪诡秘得很。他时常坐在屋里发呆,偶尔脑子里像电影一般出现与这两个人会面的情景,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他从不有意去回忆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现在他正等待下一轮的席子收购。他曾对妻子说,就是不工作也会有人送钱来的,当时他说这话倒不完全是吹牛,他对这一点无端地有种自信,也不知这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近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的目的越来越容易达到了,有时刚刚在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随之就变成了现实。比如他刚刚想到“少工作一点,多偷些懒,照样活下去”,他的身体马上就变懒了,而且心安理得,并不为今后的生活发愁。上午他还鬼使神差一般对妻子说:“我的席子会卖很高的价钱的,这世界上需要我这么个人,虽然地位身份模糊,这种需要也就规定下来了。”妻子还以为他说胡话呢。
“你总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说。
“为什么呢?有时候我想,干脆洗手不干算了,照样有办法活下去。我愿意每天坐在窗口,无所事事。每天该背米的时候便去背米,该买煤的时候便去买煤,有事没事到山上转一转。”
下午收席子的来了,看了看堆在角落里的席子,点点头,掏出腰包来付钱,一边将钞票数得飞快一边说:
“现在旺季来了,比上个月加一点价。”
“这当然好,也应该,我们并不富裕。”他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他一走,妻子就惊呼起来:
“他并不按席子的数量给钱!他每次都是付同样的数目,这次还加了许多,会不会弄错了呢?也许等他想起来,会来要你退钱的。”
“怎么会呢?”痕微微一笑,“我们是遵照合同行事,你还不明白吗?”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吗?”
“用不着看,通过这一年来的买卖,我明白好些事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吗?”
“哈!这种事谁说得清?又有谁能签上一个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计今后有饭吃就可以了。早几天我去背米,茶馆的老板娘假装忘记似的让茶壶留在桌上,我一尝,是特级花茶!其实她怎么会忘记?她自认为应该对我改变态度了,这些人真可笑。”
几个月不来的景兰又上门了,穿了一身黄衣服,满脸容光焕发,显得年轻了好多。这回他还带来一个陌生人,那人也穿着黄衣服,很谦卑的样子。
“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面听到了你的名声,打算经常来这里向你学习学习,获得一些灵感,提高自己的技术。”景兰说。
“学什么呀,我近来差不多要放弃这门行当了,技术也退化得厉害,我将来可能不干这个了。”
“你真是过于谦虚了。我记得在困难的日子里,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对表弟说,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面怎么看,我们始终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怀念那些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来吃了。我就想,早该如此,这个世界埋没了多少英才啊!”
“埋没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说,脸上无动于衷。
“请问你现在干什么工作?”痕出于礼貌问那表弟,表弟却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转头去不理他。
“四海为家,四海为家!”景兰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学习的事就这样定了,我想你不会辜负老朋友的期望的。”
“我并没有答应,”痕连忙辩解,“我已经不打算干老行当了,我早该休息了。”
“不要推脱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吗?难道天上会掉下钱来?当然我不是侦探,也不想管你的闲事,但你们去肉店人人看见了的。你就不要推脱了,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当然。”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当然注意到我们俩的服装了。这是一种标志,说明我们已洗心革面了。我们穿着这身醒目的服装,时时刻刻不忘自己与众不同。”
但那表弟似乎并不感到与众不同的乐趣,只是一个劲往后退,退到了门边,背对大家站在那里。痕的妻子递给他一杯茶,他失手将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