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5/21页)
要人命就像收租一样!
但他周围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景象。他走在小路上,甚至有一种愉悦的感觉:他发现坟地多了,立着的石碑和锈迹斑斑的十字架之间又添了几座新坟。“1819年11月7日凌晨五点去世”这样的墓碑读起来令人悲伤。在一个萧瑟的秋天清晨死在一个古老的小县城可不是件好事儿。但在近旁的树林中却有一尊白色的天使塑像,天使的眼睛凝望着天空,下面的像座上刻有一行金字:“在主里面死的人有福了”。由于恶劣天气和时间打磨变得生了铁锈的墓碑上能辨认得出几行诗句,那诗是为了纪念某个高级官员的:
效忠沙皇,
亲近邻里,
德高望重……
迪洪·伊里奇觉得这诗纯属胡编乱造。但是——哪儿会有真理呢?树丛里就遗弃着一块像是脏石蜡做成的颚骨——人的唯一残骸……但这是所有的东西吗?鲜花、丝带、十字架、棺材和尸骨统统都会腐烂、灭亡,化为乌有!不过迪洪·伊里奇继续走,又读到另一碑文:
“死人复活也是如此,所种的是腐败的,复活的是不腐的。”
所有的墓志铭都以感人肺腑的语言谈到了平和与安息,谈到柔情,谈到人世间不曾有过也不会存在的爱,谈到待人的忠诚,对上帝的顺服,对天国的热烈希望。在那里友人得以重逢,而天国的乐土只有在这里才能相信。墓志铭还说唯有死后方才平等,人们像对待亲弟兄一样亲吻乞丐,使君王和主教一律平等……在围栏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在炙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的树丛中,迪洪·伊里奇看到了一个孩子的新坟,十字架上刻有两行诗文:
树上叶子别作响,
科斯佳正睡得香。
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被哑厨娘睡觉时压死的孩子,不禁潸然泪下。
有条公路从坟地经过,消失在起伏不平的田野尽头,但是从没有人走过,人们更愿意走旁边尘土飞扬的货车车道。迪洪·伊里奇也走后一条。一辆破旧的出租马车迎面飞驰而来——省城里的马车夫把马赶得真快!——车中坐着个城里来的猎人,脚旁边卧着只花斑猎犬,膝盖上放着套了套子的猎枪,脚上踩双高筒皮靴(用于沼泽地上),虽然省城里压根儿就没有沼泽。迪洪·伊里奇咬牙切齿地说:“真该让这懒鬼去当长工!晌午的太阳灼烧着,热风呼呼地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像块儿石板。迪洪·伊里奇时不时地转过脸,躲避路上飞扬的尘土,他变得更加气急败坏,更焦急地眯着眼睛,看着那瘦小的、干枯的麦子。
路上一群朝圣的姑娘们,个个拄着拐杖,怕是被疲惫和酷暑折磨坏了。她们谦卑地向迪洪·伊里奇鞠躬问好,但他认为只是做作:
“现在倒是谦卑得很!等到晚上歇息的时候,准像狗一样相互乱咬!”
喝得醉醺醺的老农赶着他们的马从集市上回来了,货车掀起腾腾的尘土——他们的头发有的姜黄,有的灰暗,有的乌黑,却又一样的丑陋、消瘦、邋遢。迪洪·伊里奇赶着轰轰隆隆的货车时摇着头说:
“唉,一帮该死的穷鬼!”
一个躺在车上睡觉的人,穿件撕成一条一条的棉衬衣,仰着血迹斑斑的胡子和结了血痂的鼻子,身子挺得直直的,睡觉时来回滚动,活像具尸体。另一个人试图追赶被风吹落的帽子,不小心绊了一跤,迪洪·伊里奇幸灾乐祸地猛抽了下鞭子。他还遇上一辆装有筛子、铁铲、坐有村妇的货车。这些妇女背朝着马,身体随着货车上下颠簸,其中一个人头上反戴着一顶新买的童帽,另一个在唱歌,第三个大声笑着,挥着手向迪洪·伊里奇喊:
“先生,您的车轮掉了!”
他勒住了马,让她们先过,并向那村妇挥了挥鞭子。
在城门外,路转了弯,轰隆隆的货车落到了后面,前面是片宽阔而炎热的草原,他突然又重新觉得世上最最重要的还是“买卖”。唉,周边的人们真是穷啊!老农民们一无所有,全城的庄园衰败不堪,连个小钱都拿不出来……这里需要强势的管家啊,强势的管家!
货车走到半道的时候,路过一个叫罗夫诺伊的大村庄。干热的风横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和被热浪烤蔫儿了的柳树林,小鸡们忙着在门槛旁的灰渣里吃食。颜色怪异的教堂突兀地伫立在光秃秃的牧场上。教堂后面,一块用干粪坝拦起的浅浅泥塘在阳光下闪烁——一群牛站在泥塘的黄汤中不停地排泄。而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却在那里洗头。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胸前戴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十字架,脖子和脸都晒黑了,而他的身子却白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