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6/21页)

“帮我卸下马嚼子吧?”迪洪·伊里奇把马赶下充斥着牲口味儿的池塘。老农将一块蓝色的、大理石形状的肥皂扔到岸上,顶着打过肥皂的灰不溜丢的脑袋,害羞地遮住下体,赶忙执行命令。马贪婪地把头伸进水里,由于池水又热又脏,马又把头缩了回去。迪洪·伊里奇轻轻地对马吹了一个口哨,摇摇帽子说道:

“这水多脏啊,你们就喝这?”

“难道你们的水是甜的吗?”农民笑呵呵、有礼貌地反问道,“我们一直以来喝的都是这样的水,这算什么啊,关键是没有粮食……”

车上了路,过了罗夫诺伊村,路两旁都是燕麦地。燕麦又瘦又细,夹杂着矢车菊……在离杜尔诺夫卡不远的维塞尔基村,一大群白嘴鸦长着银白色的大嘴,站在中空的、疙疙瘩瘩的爆竹柳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种鸟喜欢往火灾现场飞,那几天下来,维塞尔基只剩下村名和废墟里烧黑了的房架子。废墟里还冒着青烟,散发出一种酸臭味……一提到火灾,迪洪·伊里奇像是被点击过一样说:“这下完了!”他霎时脸色惨白,他的财产一样也没上过保险,很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

从那次迅速的、难忘的赶集回来之后,迪洪·伊里奇就喝起了酒,而且经常喝,虽然喝不到烂醉如泥,但也喝得满脸通红。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意,也不妨碍他的健康,而且用他的话说“酒能活血”。如今,他经常把自己的生活比作苦役、套索、金笼子。但他的步子迈得更坚实了,好几年单调乏味的生活就这样过去了,一切合起来就像一个工作日。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大事——日俄战争和革命。

说起战争,起初他还吹着牛皮:“你瞧好儿吧,老弟,哥萨克会剥下那些黄鬼子的皮的!”但不久他又换了语气。

“自己的地都顾不过来呢!”迪洪·伊里奇以严厉的、命令的口吻说,“这打仗简直就是胡闹!”

听到俄军惨败的消息时,他还幸灾乐祸地说:“太好了,这下杀了这帮王八蛋的威风!”

起初,革命和流血使他高兴:

“他们把那个部长收拾得真叫人痛快啊,”迪洪·伊里奇说着说着就一阵狂喜,“连尸骨也没留下!”

不过一谈及没收土地归于国有,他就气得直冒烟:“都是犹太人干的好事儿,还有那些穷酸样的学生!”可是他不明白:人们都嚷嚷着要革命要革命,到头来不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太阳照常升起,黑麦照常开花,一辆辆货车照常开往车站……使他不明白的还有老农们都不吭声,或者是说话躲躲闪闪。

“现在老百姓忒保守了,啥也不说!”迪洪·伊里奇说。

他忘了“犹太人”,接着说:

“咱就别拐弯抹角,直说了吧,像是换政府啦、平分土地啦,连小孩儿都明白。也就是说,为谁效力清楚得很,当然,只是不吱声罢了。不过得注意,不能让他们真吱声,不能让他们太张狂!否则他们会把所有东西砸得粉碎!”

当他听到或读到私人拥有五百俄亩以上的土地才会被没收时,他自己也变成了“挑事的”,甚至还跟农民争辩起来。一个农民恰巧站在他的商店旁边说:

“不,伊里奇,可别这么说。出个公道点儿的价钱,你就能把它买下来。要是照你说的那样白拿,可就不对了……”

天气燥热,摞在院子对面谷仓旁的松木板散发着香味。林子后面的车站里,发热的货车车头在咝咝喷气。迪洪·伊里奇站在门前,没戴帽子,眯着眼睛,狡黠地笑着回答:

“蠢货,万一这私有田主子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是个懒汉咋办?”

“谁啊?老爷吗?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像他这种人,把他所有的地都收走都不为过!”

“对,说得好!”

可是又有别的消息说,少于五百俄亩的土地也得充公,他立刻慌张、多疑、心不在焉起来,家中的所有事儿都惹他生气。

帮手叶戈尔卡拿着面粉袋儿去商店外面抖落粉尘。他的额头长得像楔子,头发又粗又厚。“为什么傻瓜的头发都那么密,额头凹下去,脸像倒过来的鸡蛋,眼是暴出来的金鱼眼,白睫毛上的眼皮子像牛犊:一张嘴就合眼,一合眼就张嘴,好像脸上少了块皮肤似的。”迪洪·伊里奇气冲冲地骂道:

“蠢货,冲着我抖口袋干吗?”

厨娘搬着个小橱柜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把它打开,扣在地上,用拳头捶着底部。迪洪·伊里奇好像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慢慢地摇着脑袋:

“你个疯婆子!要把蟑螂都敲出来,啊?”

而厨娘却调侃地说:“这里面蟑螂可真不少哩,不信你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