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33/78页)
“那就是说,你什么都不承认吗?”帅克一直死不开口,贝尼斯说,“你不说你为什么到了这里,他们为什么把你送进监狱吗?在我主动告诉你之前,你至少还来得及告诉我。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还是招认的好。招认对于调查有帮助,可以从宽量刑。在这方面这儿跟老百姓的法庭一样。”
“启禀长官,”帅克温顺地说,“我进了卫戍部队监狱因为我是个迷路的儿童。”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启禀长官,我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我们那条街有个卖煤炭的,他有一个天真的两岁娃娃。那娃娃有一回从维诺赫拉笛一直走到了丽本。一个警察发现他坐在人行道上,就把他带进了警察局,关了起来——一个两岁的孩子。你看,那娃娃是很清白的,可是他就坐了牢。如果他能说话,或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被关到那里,他是说不出来的。我这情况就跟他很像。我也是个迷了路的孩子。”
军法官那威严的目光从帅克的全身和面孔上迅速扫过,随即软化了。站在他面前的人全身散发着那样天真烂漫满不在乎的神气,贝尼斯开始在他的办公室里紧张地来回踱步。如果不是他对神父有言在先,帅克真不知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最后他再次在桌子面前站定了。
“听着,”他对帅克说,帅克在他面前一脸无辜地望着,“我要是再遇见你,你就会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带走!”
他们带帅克回十六号时,贝尼斯把监狱长斯拉维克叫到面前。
“如果没有我进一步的命令,”他很干脆地说,“帅克就送给卡茨神父处理。准备好他的释放文件,派两个人送到神父那里去!”
“路上要戴手铐吗,长官?”
军法官一拳砸在桌子上。
“你是个笨蛋。我不是跟你交代得很清楚么,把他的释放文件办好。”
那一整天因为林哈卫队长和帅克的事而聚集在军法官灵魂里的一肚子脾气都狂涛般喷射到了军事监狱长的头上。最后贝尼斯说:
“现在你明白自己是个头等的皇家笨蛋了吧?”
皇家笨蛋原是只能用于国王或皇帝的话,可这位并非皇室成员的小小军事监狱长听了却还觉得不舒服。在从军法官办公室回来的路上,他便对一个执行劳动任务打扫走廊的囚徒踢了一脚。
至于帅克么,军事监狱长下定了决心,至少还得让他再蹲一夜班房,从中体会更多的恩典。
在卫戍部队监狱里蹲的那一夜,永远会是帅克记忆里最动情的一页。
紧靠十六号牢房就是“黑洞”,一个关单人禁闭的黑黝黝的坑洞。那天晚上从洞里传来了一个士兵的惨叫。军士长热巴奉了斯拉维克监狱长之命正在弄断那人的肋骨,因为他触犯了军纪。
惨叫声停止时,十六号牢房里劈啪之声清晰可闻,那是在处死在搜查中落入囚徒指头间的虱子。
门上墙壁的洞里,一盏有格栅保护的石蜡油灯冒出微光与青烟。石蜡油的气味、没有洗澡的人体发散的自然气味与便桶的气味融合到了一起。便桶每一次用过,搅动了表面,又给十六号增加了一浪新的气味。
食物粗劣,每个人的消化过程都困难,大部分人都有放屁的毛病。长夜静寂,信号悄然而出,此呼彼应,种种俏皮话也随之而起。
走廊里不时传来卫兵有节奏的踱步声。门上的小孔不时地打开,一个看守从窥视孔看了进来。
正中的床上有一个声音平静地讲述着:
“在企图逃走而被他们送到这里来之前我是住在十二号的。那里关的是轻案罪犯。有一回他们带来了一个从乡下某地来的小伙子。那个善良人被判了十四天,因为他让几个当兵的跟他一起过了一夜。他们起初以为是什么阴谋,后来才发现他那样做是为了钱。他是应该跟最轻号关在一起的。但是最轻号住满了,于是送到了我们那里。啊,他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和家里给他送来的那些东西你简直难以想像!因为他得到了批准,可以自己要来食物让生活舒服一些。他还得到批准,可以抽烟。他有两条火腿,有很大的面包,还有鸡蛋、黄油、香烟——总之,他那两个背包里有你所能梦想到的一切。那个王八蛋以为他必须一个人吃独食。我们开始要求他让大家分享。别的人有了东西大都会自己识相,可他不,他是个吝啬的混蛋,他拒绝了,说是他要关十四天,上面给我们吃的定量伙食烂白菜土豆会伤害他的胃。他把他的全部饭食和部队面包都送给我们。那东西他不想要,我们可以平均分配或是轮流着吃。告诉你吧,他是如此地绅士派头,连马桶都不愿坐,宁可熬到第二天放风时,到院子里的厕所去解决。他太娇气,甚至带来了自己的大便纸。我们告诉他,我们对他那份饭食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们坚持了一、二、三天,那王八蛋吃着火腿,在面包上涂着黄油,还剥着鸡蛋——总之他活得像金花菜丛里的一头猪。他抽烟时连给别人吧上一口也不肯。他说我们是不许抽烟的,要是看守看见他给我们吧了一口,就会把他关起来。正如我所说,我们坚持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我们动手了。那王八蛋醒得早。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他大清早、正午和晚上塞肚子之前都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作祷告。这一回他做完祷告就去找他床下的背包。对,两个背包还在,但是瘪了,空了,像梅子干一样了。他尖叫起来,说是叫人抢了,我们只给他留下了大便纸。然后有五分钟他认为我们是在开玩笑,藏了他的东西,还高高兴兴地说,‘我知道你们只是逗我玩,是会还给我的。你们干得倒真漂亮。’我们有个丽本来的人说,‘听着,拿毯子把自己盖起来,数到10,然后再看你的背包。’他把自己盖上了,像听话的乖娃娃一样数着1,2,3……然后那丽本人又说,‘别数那么快,得慢慢数。’于是他在那里拉长声音慢慢数了起来,‘1—2—3—’数到10又从被单下爬了出来,往背包里看。‘耶稣玛利亚,弟兄们,’他叫喊道,‘我的背包还跟以前完全一样瘪。’在整个过程里他那脸还那么傻乎乎的,我们几乎笑破了肚皮。这时丽本人说了下去:‘再来一次。’相信我,遭到那一番戏弄之后他非常生气。他又试了一次,再次发现除了大便纸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时他开始捶门,大喊大叫:‘抢人了,抢人了,救命,开门,看在基督的面上,开门!’那时他们全跑来了,叫来了看守长和军士长热巴。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他已经疯了,前一天他一直吃到深夜,把东西全吃光了。他只能哭,不断地说,‘肯定还有面包皮剩在什么地方的。’同时寻找着面包皮,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因为我们也很精明,一时胀不下的就用‘绳邮’送到三楼去了。他们抓不到我们的证据,尽管那个傻瓜不断念叨,‘肯定在什么地方还有面包皮剩下的。’那一整天他没有吃东西,而且仔细监视,看有没有人吃东西或抽烟。第二天午餐他仍然没有动他那份饭食。到了晚上,腐烂的土豆和白菜似乎也触动他了。可是他的祷告却不再像大吃火腿和鸡蛋时那么勤了。然后我们有个人设法从外面弄了些香烟进来。这时他第一次跟我们说了话,求我们给他吧一口。可我们啥也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