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名义卷(第25/29页)

所谓“选词以配乐” ,是指先有歌词,然后给歌词谱曲。即《尚书》所谓“声依永,律和声” 。以歌词配乐曲,古代称为“诵诗” 。《周礼》记载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其三曰“诵” 。郑玄注曰:“以声节之曰诵。” 《汉书·礼乐志》云:“乃立乐府,采诗夜诵。” 这是说,以白天采集到的各地民歌,晚上为它们谱曲。可是,颜师古注云:“夜诵者,其言辞或秘不可宣露,故于夜中歌诵也。” 这个注释,极为可笑。民间歌谣,有什么秘不可宣的,要在夜晚偷唱呢?这个“诵诗” 的“诵” 字,向来没有人注意郑玄的注解,连颜师古也以为是“歌诵” 的意思。汉代称为“自度曲” 。《汉书·元帝纪》谓帝“多材艺,……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 这就是说皇帝能够给歌词作曲。到了宋代,就称为“填腔” 。《复斋漫录》云:“政和中,一中贵人使越州回,得词于古碑阴,无名无谱,不知何人作也。录以进御,命大晟府填腔。因词中语,赐名‘鱼游春水’。” 由此可知宋人为歌词作曲,称为“填腔” 。

自古以来一切音乐歌曲,最初是随口唱出一时的思想情感,腔调都没有定型。后来这个腔调唱熟了,成为统一的格律,于是一个曲子定了型。再以后,有人配合这个曲调另制歌词,于是一个曲调可以谱唱许多歌词。“填词” 与“填腔” 是互相起作用的。方成培《词麈》中说:“古人缘诗而作乐,今人倚调以填词,古今若是其不同。” 他以为古人都是为诗配乐,而今人则都是跟着曲子的腔调配词。这样提法,未免片面。从唐代的五七言诗发展到宋代的词,这些文学形式的改变,已说明了诗随时都在受乐的影响。不能说唐代的诗乐关系是先有诗、后有曲调;宋代的诗乐关系是先有曲调,后有词。不过,宋代词人,精通音乐的人不多,故多数人只能填词而不能填腔。

不懂音律,当然不会填腔作曲;但宋人所谓填词,最初也还是需要懂一点音律。一个曲调的转折、节奏、快慢,如果不能听懂,所作歌词就不能选字、协韵、合拍。这样做出来的歌词,就会使歌唱者拗口、失律、犯调。在宋代,歌楼伎席传唱的词调,文人都已听得很熟,因此都能够一边听唱,一边选字定句。所谓“依声撰词,曲终而词就” 。或者是先随意写一首长短句歌词,也往往可以配合现成的歌曲。这是因为平时听得多了,虽说随意撰词,其实心中已摹拟着一个曲调。例如苏东坡作《江城子》词,其序云:“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又《阳关曲》序云:“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阳关曲》。” 这两段词序是东坡故弄玄虚。如果他撰词觅句的时候,心中没有想到《江城子》或《小秦王》的腔调,他随意写出来的词怎么能谱入《江城子》或《小秦王》呢?他又知道《小秦王》可以过入《阳关曲》,故作《小秦王》词而令乐师唱时过腔,便题作“阳关曲” 。由此可知东坡填词,亦有音律知识为基础。如周美成、姜白石之深通音律者,就非但能填词,也能填腔了。杨守斋《作词五要》,其三为“按谱填词” ,沈伯时《乐府指迷》亦说“按箫填词” 。前者要求按乐谱作歌词,后者要求依箫声作歌词。这些例子,都说明填词非懂音律不可。

但是南宋后期,词家都已不晓音律,故沈伯时教人作词,惟注意于紧守去声字,及平声可以入声替,上声决不可以去声替等等规律,这是就前辈名家词中,模拟其四声句逗,依样画葫芦,也就是杨守斋所谓“依句填词” 。可是,杨守斋还说:“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少,依谱用字,百无一二。” 可知宋词虽盛,词家能按歌者并不多。依句填词,亦已可贵,又何怪乎元明以后,词仅存于纸上而不复为乐府乎?

由以上的文献看来,“填词” 这个名词,可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按谱填词” ,这些作家都深通音律,能依曲谱撰写歌词。他们也能“填腔” ,即作曲。柳耆卿、周美成、姜白石、张叔夏都属于这一类。第二种是“按箫填词” 。这些作家不会唱曲打谱,但能识曲知音。他们耳会心受,能依箫声写定符合于音律的歌词,但他们不会“填腔” 。苏东坡、秦少游、贺方回、赵长卿都属于这一类。第三种是“依句填词” 。这些作家不懂音律。词对于他们,只是一种纸上文学形式。他们依着前辈的作品,逐字逐句的照样填写,完全失去了“倚声” 的功效。南宋以后,大多数词家都属于这一类。但由于才情有高下,文字有巧拙,这些词家的作品仍有很大的区别。刘龙洲、陆放翁、元遗山、陈其年等,可谓依句填词的高手,厉樊榭以下至戈顺卿,就是呆板的摹古作品了。明清二代,有许多小家词人,他们的作品,破句落韵,拗音涩字。“依句” 的功夫都谈不上,也就不能算是填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