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 (第4/19页)

古平原没有马上说话,沉默片刻方才趋前两步,站在陈孚恩的身前,一字一句地问道。“一朝得势,一朝失势,如今黄粱一梦,你可后悔?”

“你,你说什么?”陈孚恩猛地一震。他虽然失势获罪,但并未传旨申饬,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质问他的心地。

古平原也不要他答,只望着他的双目,冷冷问道:“谄媚权奸,把持朝政,如今天理循环,你可后悔?”

陈孚恩须眉一阵抖动,盯着古平原的神情中带了一丝狞恶,过了一会儿才侧过头去,鼻子里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傲慢的神色:“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老夫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只是天意不许,非人力能挽回,至于做过的事,老夫从没后悔过!”

古平原见他依旧执迷不悟,知道此人一贯诡谲无行,但凭一番言语就想让他幡然悔悟那是痴心妄想,自己也不过是为了替老师出口气罢了,于是又说:“你方才说‘天意’,岂不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平生做了那么多欺心害命之事,天道好还,你虽然得意一时,终究要有此报!”

“呸!老夫翻云覆雨之时,你这小子尚在襁褓,也配来与我谈‘报应’二字!”陈孚恩一下子被激怒了。

古平原冷冷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这二百两银票你拿去,这本是你的。”

“银票?”陈孚恩大感意外。

“我是你今天去的那间当铺的朝奉。少算了你二百两银子,现在送来给你。”说着,古平原将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你、你……”陈孚恩枪法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古平原带着怜悯的眼神看了看他,“听说陈大人戴过一品顶戴。你须知道,那卖了良心得来的红顶子,在我眼里并没有生意人的一句承诺来得重!”说毕拱拱手,转身便走。

陈孚恩一世奸雄,自从被逮入狱就知道宦途已断,不管是自宅抄家,还是大理寺审问,面对那些旧日同僚,他的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然而此时这张一介草民送还回来的银票,对他而言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双手撑桌站了起来,伸手抓过那张银票捏在手里就待丢出,口中怒骂也随之就要出口。

便在这时,只听窗外“当、当……”夜半钟声越空而来。深寺晚钟最是发人深省,陈孚恩心头立时便是一震,几十年的往事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当年初入宦途,曾与一个交好的同年相约要做一番志在报国的大事业,只是到了那年年底,人家得了“卓异”自己却只是“中平”。他心下一时不忿,略施小计便陷害了这个好友,顶了他的“卓异”之名,自己从此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一直在清水衙门当潦倒京官的昔日好友听说去年过世了,其实那人倒真是有真才实学,那年若不是自己起了异样心思,二人携手践约共事,如今……

古平原走到门口,又向后瞥了一眼。就见陈孚恩呆呆地站着,方才那股目中无人的气势已然消失无踪,眼中隐隐有一丝懊悔。

古平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知悔,此心上天可鉴。你虽然白发远戍,毕竟残生未了,有生之年做几件好事,或可补报万一。言尽于此,告辞了。”说罢抬脚出屋。

古平原此时尚无法知道,陈孚恩到了新疆之后慢慢追悔前事,果然改恶从善。越五年,叛军勾结沙俄军队侵占伊犁,陈孚恩奋勉效力筹饷筹兵,而后叛军攻陷伊犁,陈孚恩身死殉国,以奸臣始而以忠臣终。陈死前曾上书朝廷,力言伊犁十不可弃,遂有左宗棠西征平叛,红顶商人胡雪岩助借洋商巨款为兵饷,最后却弄得身败名裂终落破产。这一连串的因果循环,起因便源自于无边寺中古平原的这一句话,此是后话不提。

古平原步出僧舍,从角门绕到大雄宝殿,他今晚也是颇受震动,他本是儒门弟子,子不语怪力乱神,看了陈孚恩的下场却深感冥冥中自有天意,故此站在殿外,望着佛祖释迦摩尼的金身呆立了许久。

“阿弥陀佛!”古平原正在出神,忽听身后佛号高宣。忙一回身,见是个青鞋布袜、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手里拿着一串迦南念珠,向自己单手合十。

古平原回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老师父,天色已晚,想必贵寺皆已安歇。在下打扰了,恕罪恕罪。”

“施主开口便错!”那老和尚双目炯炯,声若洪钟,在静夜中听闻如振聋发聩。

“错?”古平原疑惑地皱起眉头。

“出家人修行无止,一世都在路上,谈何安歇?出家人四大皆空,既不罪人,岂能恕人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