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第5/10页)
滚动。
滚动。
滚动。
沈泰誉张了张嘴,当心两个字还没喊出来,那块巨石已飞撵上莲莲。沈泰誉清清楚楚地看到莲莲在那个瞬间做出的两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把摇摇护在自己胸前。也许知道这样无法确保摇摇的安全,莲莲即刻做出了第二个动作,将摇摇扔了出去,然后,她被石块压倒在地,除了往外抛扔摇摇的双手,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地被压在了石头下面。
巨大的眩晕袭击了沈泰誉。他茫茫然举目四顾,整个世界是这样的空,这样的静,静得似乎要擦出幽蓝的火花来——
这是为什么?
飞滚的泥石流暂时歇止了,但是几间窝棚已不复存在,窝棚四周的空地也被石头泥块占据,沿山而上的庄稼地以及树木,一律遭到了毁灭性的蹂躏和冲击,变成了一团混沌的苍黄色,大有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莲莲安安静静地匍匐在了巨石底下,成遵良和沈泰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挪动压在她身上的大石。石韫生、顺恩,以及几位妇人和小男孩子们都主动请缨,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以蚍蜉撼树一般的悲壮气势,喊着号子,共同努力,可是没有任何进展。
“可怜的孩子,刚刚满了十七岁……”顺恩眼泪横流。
“石头一定把姐姐压成了一张标本,就像生物老师给我们看的蝴蝶标本那样,扁扁的……”一个男孩子口无遮拦地说。
童言无忌,沈泰誉却是双目发红,又一次发力猛推,石头纹丝不动。他一拳头砸到石头上,手背破了皮,一缕鲜血细细地蜿蜒滴淌。
“放弃吧,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宜久留,”成遵良说,“尤其是,我们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他指的是想要帮忙移动巨石的几个妇人和男孩子。
后一句话奏了效,沈泰誉冷静下来,一回头,恰好看到摇摇的奶奶颤巍巍地走来,对着石头下的莲莲,老泪纵横地磕下头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莲莲姑娘,感谢你啊,是你救了我家的命根子,你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哪,我们一家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老人家,我们还没有脱险,您赶快退开,不要轻举妄动,别再作无谓的牺牲了……”沈泰誉搀起老妇人,招呼大伙都撤到山坳那边去。
“你们先走,让我留下来,我想再陪陪她……”顺恩涕泪横流。
“理智一点儿,”石韫生好言劝慰她,“为了死去的莲莲,所有爱她的人,都要好好活着才是,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呢?”
“难道把她孤零零地撇在这儿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顺恩呜咽不止。石韫生以手掩面,怆然地落下泪来。
沈泰誉蹲下身来,莲莲向前伸出的手腕上,各有一只很细很细的银质麻花形手镯,沾染了汗渍,表面的颜色有些混浊了。他轻轻地取了下来,其中一只,递给顺恩,另外一只,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以此为念吧。”沈泰誉轻声咕哝道。
“莲莲说,这是她奶奶去世前留给她的,”顺恩捧着手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丫头,长了这么大,怕是从来就没人给她买过一件首饰,一样化妆品……”
几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连成遵良的眼窝都被一种陌生的、潮湿的液体所侵占了,痒痒的,他抬手一抹,摸了满手的泪水。他很讶异。多年来,他早已遗忘了哭泣这回事。
“走吧……”沈泰誉扶了顺恩一把。
他们退回到山坳边,在险状百出的旅舍旁侧,背对满山飞石,面向滚滚流水,此时这里简直不亚于水草丰美的桃花源。哪怕地面凹凸不平,哪怕面积不足百平方米,哪怕眼前的河流稍有上涨的趋势,他们就会全军覆没,哪怕神出鬼没的泥石流不知会在哪个刹那降临,大部分的人依然长长吁出一口气,贪恋于片刻的安宁——动荡不已的安宁。
最后关头被莲莲抛扔出去的摇摇,擦伤了脸,泥迹斑斑的小脸蛋血糊糊的。石韫生用柔软的棉布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因为没有酒精和药棉,无法作进一步的处理,只能任由细小的伤口肆无忌惮地裸露着。经过了生死的劫难,大家对血液和伤痕失去了应有的敏感,面对摇摇又是泥巴又是鲜血的小脸,无动于衷。
摇摇小猫似的嘤嘤啼哭了一阵,哭累了,恹恹入睡,被几个妇人轮流抱着。产妇情绪不稳,没人胆敢把孩子贸然交给她。
泥石流的轰响一旦停顿下来,山坳里寂静得可怕,平时的鸟声虫鸣,连同风过林梢的刷刷响,全都荡然无存。早起晴朗的天,变得灰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黏稠的、不透明的酱黄色,人在那铺天盖地的、泥浆色泽的光影里,就显得格外的凄惶,一张张呆愣苍黄的面孔,犹如匠人以木头刨制而成,凝滞、僵直,非常的不真实。成遵良打了个哆嗦,他被这死寂的一幕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