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7章 且看将来(第3/3页)
甚至,当这些灾民中比较出色的人,被挑选出来到江边做工,因而得以见到了江对岸那朦胧的光晕之后,他们心里也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些对于过去的悔恨——怎么以前就不知道买地居然这样好呢?这么看来,说不准大家也是苦尽甘来,日后还能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仙界一般的好日子啊!
如果早知道的话……很多人不由得都遗憾起来,或者说,对一些的确早知道,但没有放在心上的人来讲,他们也不禁去想——这要是自己早下定决心,能舍下家里的根基,早点南下的话……那么,一路来的担惊受怕,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不是或许也能避免呢?
这是一支人人都有过去的新工队,能把家小囫囵带到江北的流民,百中无一。多数家庭都损失了一到两个成员,因为饥饿、颠沛、疾病……死人的理由是很多的,活下来的理由则很少。当他们终于来到工地,吃到了工地给的口粮,就着咸鸭蛋大口大口地扒白米饭,尝着盐味丰富的辣椒酱——
当他们饱餐了一顿,幸福地捧着肚子,靠在稻草褥子上,透过帐篷门眺望着朦胧的星光夜色,注视着远方江岸对面,那隐约的光晕,犹如见到了近在咫尺的天界时,很多人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了自己的饱腹而流,还是为了失去的亲人,为了不可追的过往而流。
这是要怨怪也无从怨怪的事情,可也是无法不悔恨不遗憾的事情,在饥饿和战乱中所度过的心惊胆战的一年又或者是几年,明明才过去不久,可记忆却变得模糊而遥远,和江对岸的乐土一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似乎都触手可及,却又似乎一辈子都再回不去到不了。他们没有充足的文化素养,找不到一句话来形容这复杂的心情,只是在这一刻,不约而同般,逐渐地潜入了同一片情绪的海洋,在灯火之中,眺望着发光的江岸,在黑暗中次第悠长地叹息。
“都过去了。”
不知是谁说,他的声音虽然低沉粗豪,但却也满是哽咽,这句话与其说是要说服别人,不如说是要劝服自己。“都过去了!且看以后吧!”
真过去了吗?能过去得了吗?人群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突然又有人问,“中原道……老家那里……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他们极其幸运地逃离了的家乡,那饱受旱灾虫灾瘟疫困扰的多灾多难的土地,还有留在其上的老乡们,以后……又会如何呢?
这不是他们能关心的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本事,甚至或许多思考一点儿,还会引来旁人的嘲笑,认为他们想得也未免太多。可在这一刻,当大家都在帐篷内试着入睡的时候,当不知有谁从怀里摸出了一片树叶,呜呜咽咽地吹起了荒腔走板的《锁南枝》时,这些疑问,不免也伴着泪水,映现在每个人心间:家乡的未来,将是如何?家乡的过去,又该如何释怀呢?
过去的一年里,有多少不该死的人死了?那些被杀的富户,那些被牵连的百姓,当真个个都该死吗?那些饿死病死的被杀的失散的家人——他们又有谁是该死的呢?
可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天要收人,又堪怪谁呢?营地之中,鸦雀无声,只有那幽咽的曲调,断续地向着,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好像是那失散已久的乡邻,推了推草帽,从浓眉下狡黠地投来一眼,故意捏着声气唱着,“太无情——罚奴磨麦到天明——”
这歌声飘飘荡荡,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一会儿幽怨,一会儿缠绵,像是一支不甘的手,抓着灾民的脚脖子往刚逃出的深渊里拖,又像是母亲温柔的拍抚,在久旱而干燥的夜里,苦中作乐地哄着他们入睡。
灾民们断断续续地睡着了,逐渐地把战乱的回忆,和对过去的追缅,在梦中飞快地遗忘,只有那根深蒂固的饥饿感留了下来,很多人对此感到费解,但这的确是事实——这批中原道的流民,即便在江北道暂时安稳了下来,也表现出极高的迁徙热情。
他们通过扫盲班考试,同时也因为长时间的停留证明自己并没有携带疫病之后,便都积极地迁徙去了南方,尤其以南洋最为受到他们的青睐,压根不需要衙门鼓励,反而争相自发踊跃而行。很快就在安南一带成了气候,开辟出了若干水稻农场,其中涌现了很多农务专家——甚至,他们还和分布在南洋的客户人家,发生了很良性的反应,以至于引起了南洋委员会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