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5/49页)

有时候,你知道吗?做人也得横着心做!

我站住了,叫了一声:“小祥……”

他也站住了,回过头来,一动不动。

“你,你真好。”我竟然稀里糊涂说出这么一句说来,那一刻我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就觉得他和我的距离一下子挨近了,仿佛有许多话可以说,却只稀里糊涂说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看着我,那目光既惊异又温柔,不不,这绝非我的自做多情,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他用胆怯得含混不清的声音答道:

“你也真好!”

那一刻,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们建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沟通和默契,谁也不敢捅破,却都心照不宣。

我们面对面一声不响地站着,让甜蜜而奇特的心灵感应默默地延续,站了多久,已记不清楚,直到他开口说了句:

“走吧。”

回到场部的时候,会议也散了。肖科长怀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他,问:“这么晚,你们干什么去了?”

小祥头一低,没答话,我说:“我找他来着,刚找着。”

“找这么久?”

“下次再找人,您去得了。”我没好气地撂了一句,扬长而去。

对肖科长这种人,有时就得小小地横一下心!

对继平,不,对我们那个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我也横过心,像今天!

可有时候横了心,又免不了要陷自身于阴暗、恶毒和卑鄙之中,引起那么痛苦的自我谴责,像对“罗营长”。

我们这种人也许注定就横不了心,横了心,心就必定是不安宁的。

打击“坏人坏事”的浪潮就像铝锅烧水,热得快,凉得也快。继之而来的是对好人好事的表彰活动,更有轰轰烈烈之势。

为了迎接北京市乃至全国的抗震救灾英模大会,总场开了两天的“马拉松”会议,研究部署准备工作。因为清河农场是全北京市受灾最重的下属单位,所以市里向中央报送的英模人物的出处,显然非此地莫属了。这在清河人的眼里甚至有点坏事变好事的意味,要不是土地爷这么一闹,这个憋屈的小角落大概下辈子也出不了这个风头。

我们在八分场的中心任务,也很快转移到搜集先进事迹方面来了。和揭发坏人坏事的情形一样,人们又被发动起来,拼命回想着曾否耳闻目见过什么英雄事迹和豪言状语之类。无数“素材”又一次雪片似地飞来,虽已非“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无奈内容质量大都平平,无论怎样拔高,也难冠以“英模”二字。但看到别的分场都纷纷拿出材料往总场报去,我们不由有些着急。恰巧那天总场通知召开全场中队(股)长以上干部大会,肖科长便决定顺去总场开会的便,把手上这些尚难成为典型的素材,姑且汇报一番。

总场的礼堂塌了,大会就开在场部院外的树林里。这是震后农场开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大会。借着会前片刻,劫后重逢的人们互道平安,七嘴八舌谈论着自己分场的情况,打听着别处哪些房子还立着,哪些塌了;哪些干部还活着,哪些死人,熟悉的多几声嗟叹,不熟的少几声唏嘘,都有隔世之感。会开了一上午,大家屁股下面垫半张报纸,坐在林中潮湿的地上,闷着头抽烟,听孔局长从“三年建成新唐山”的口号中生发出来的“关于一年建成新清河”的长篇动员报告。孔局长慷慨激昂地喊了两个多小时,究竟说了些什么,至今早已记不得了;工作队其他副队长和总场的政委又都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但是最后洪场长的那两句话所引起的反响,却令人难忘。他眼睛发红,声音苍老而迟钝,“我没有说的,只想借这个机会向各分场这次遇难的干部、职工和家属同志致哀,他们很多人为党工作多年,是好同志。”话音未落,满场动容。等人们恢复平静,他又说:“有些犯人,改造得是不错的,这次遇难了,我也向他们致哀。”台上出语突然,台下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向犯人致哀?闻所未闻,倒不是说死了犯人如丧考妣,总归“致哀”二字,有点别扭,至少提法欠妥吧,那年头很讲究“提法”。果然,事后还真有人上书言事,说堂堂大会之上,居然把干部和犯人相提并论,实在是敌我混淆,胡说八道。据说孔局长看了,只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也难怪旧公检法砸烂快十年了,阴魂不散。”声气虽平缓,却令人不寒而栗!

散会后,趁午饭前的功夫,我们到孔局长的棚子里汇报。照例由肖科长讲,我插话补充,小祥则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总共只讲了一刻钟,孔局长便已面有倦意,仅仅是听到某老工人在震发时看到地光,误以为苏修扔了原子弹,跑出来叫喊要大家都披上白被单以防辐射的事迹时,才淡淡地说了句:“这个老工人的战备思想倒是很牢固,可以表扬表扬。”可究竟怎么表扬,后来又没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