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24/49页)
第三天开始起草给工作队和总场党委的调查报告,我和小祥写第一稿,以“关于对秦文忠同志在抗震救灾初期玩忽职守问题的调查”为题目,把两天中证实到的情况归纳为几个问题,做成客观反映。写好后交给肖科长改。肖科长在上面加了许多观点,并且换了个标题,我和小祥一看,不禁目瞪口呆。
——“秦文忠是蜕化变质的走资派!”
这个标题,这顶帽子,那时候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老秦大咧咧,脑袋里缺弦,丧失责任心,缺少革命感情,怎么说都行,上到这么高的纲上,就言不符实了。可我当时没有吭声。
报告是肖科长亲自带到总场去的,早上坐拖拉机去,第二天早上改坐一辆吉普车回来。同车还来了两位分局的民警,接着出现了谁也想不到的场面,秦文忠在场部办公棚的门口,被逮捕了。
对我们的调查活动,秦文忠已有所闻,可没想到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民警下车时他还像招呼熟人似的打着哈哈:“嗬,什么风把分局的吹来啦?”当其中一位民警板着脸向他出示逮捕证时,他一下子呆住了,及至亮晶晶的手铐磕在腕子上,才猛省似的喊道:“我要找孔局长!”
他不想想,要不是孔局长拍的板,谁敢抓他?
一个月以后,他以玩忽职守罪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比起马盛利的留场察看来,当然是轻罪重罚了。
小祥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逮捕秦文忠的时候他也呆住了,瞪着吃惊的眼睛好像比秦文忠还傻。
当天晚上,根据总场的要求,由肖科长主持召开中队长以上党员干部会议,端正对秦文忠事件的态度,同时进一步揭批他的问题。临开会时,肖科长特地要我去找一下小祥,要他也来听一听。我找了一圈,棚子里、操场上,哪儿都没有,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他一吃过晚饭就往东村去了。
东村?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犹豫了一下,决定也到东村去。
东村离场部二里地。那一片残垣断壁之中错落杂乱的防震棚,正笼罩在深紫色的暮霭中。进村以后,我直奔秦文忠的家来了。
果然,小祥在这儿。
他在给秦家搭防震棚。
秦文忠的老婆,面黄肌瘦,带着三个闺女和一个四岁半的儿子,正在吃晚饭,脸上身上还带着干活儿时留下的尘土,见我不速而来,全都惊惶地停下碗筷。
小祥卷着裤腿,满脚是泥,正在脱坯。他和我对视一下,随即低了头,垂下拿着坯模子的手,问道:
“你怎么来了?”
我说:“晚上开会,到处找你。”
他仍然不抬头,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会?”
“中队长以上党员干部会。”
“我不是中队长,也不是党员。”
“肖科长让你参加,再说你也应该参加。”
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坯模子摆好,又干起来了。我看看那堆已经不多的剩泥,说:“我等你。”
他没回答,难堪的沉默中只有泥坨摔在坯模上发出的砰砰声。突然,身边掺进秦文忠妻子嘤嘤的哭泣,大人一哭,几个姑娘随即跟着唏嘘起来,直到扯起那男孩子震天动地的号啕。
我只得搜索枯肠,尽量安慰,“这是没办法的事,老秦犯了错误,和你们无关。你们生活有困难,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帮助解决的。”不说则已,一说,哭得更其伤心,那女人边哭边唠唠叨叨地不知数落着什么,样子很凄惨。设为其身地一想,也是,仅止一夜之间,就从教导员宝眷沦为囚犯家属,人生沧桑,不堪回首,怎能不悲从中来?
小祥默默地脱完最后一个坯,又默默地收拾家伙,洗了手脚,最后穿上衣服,带着一种男人的威严和沉着,板着脸说了句:“别哭了!”哭声果然小了,变成细细的抽咽,他又硬硬地说:“我明天再来。”然后,也不理我,一个人径自往大路走去。
天完全黑了,四周的景物依然历历可辨,大路上静悄悄的。我费了好大劲才追上他,却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我惊奇地发现,他比我原来想象的要成熟得多,我想象他是个孩子,实际他是个男人。
“你怎么,想起给他们家搭棚子来了?”我迟疑了半天,才开口问。
他只顾埋头走路,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说:“孤儿寡母,谁管?”
连我也弄不清了,你是觉得有负于秦文忠吗?可你当初对他的失职是那么义愤填膺,甚至耻于再叫他一声叔叔;你是可怜孤儿寡母吗?可不光你,连我,也许连肖科长,都没有料到孔局长的反应会这样激烈。这对秦家无疑是一场横祸,可你并没有错,也用不着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