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3/49页)

“那我可不知道。”他笑一下,并不恋战,把鸡蛋放进我的床里头,随即扯开话题:

“孔局长怎么说?”

“叫咱们准备撤。”

“撤哪儿?”

“回总场去。八分场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了,咱们留着也是多余。”

小祥似乎并不太关心去留问题,接下去问:“黄朝英的事呢?”

“说了。他们说不能那么简单地否定。”见他不以为然地报以沉默,我又说:“何况把材料宣传出去,就算有不合黄朝英的地方,对全国人民仍然能起到教育作用嘛,又何必太认真呢。”我现在反倒希望能说服小祥了,不料他却皱起眉头。

“这也是孔局长说的?”

“不,是我说的。”

“你那么愿意挨骗?”

我噎住了。

“我可不愿意骗人!”他又说。

我几乎是恳求的口气了,“小祥,领导上会慎重从事的,咱们就别管了,反正已经知无不言,对得起自己了。”

“也对得起别人?”他的倔劲上来了。

“搞假的,还有什么意思呀!”他觉得泄气。

这耿耿于怀的样子,甚至已经使人觉得不仅仅是由于政治上的稚嫩了,简直可以说是社会经验的缺乏,他居然简单得把说真话当成了人的一种不可违背的义务,这说明他在怎样天真地追求着生活的完美,也说明了他真是傻得可以!我不能再顾他的情绪了,断然结束了这个话题,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准备一下,咱们后天撤。”

我看得出,他闷闷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了,好半天才开口提醒道:

“后天是星期天。”

“那就照常休息,星期一回去报到。”

他点点头,走到门口,迟迟疑疑地站住,回头看看我,说:“天真热。”

“唔。”我应了一声。

“星期天,我们去游泳好吗?有个地方,水很清。”

没想到他会突然生出这么个鬼鬼祟祟的建议来,我愣住了。

“也很静,没人”。

小祥说的,就是那条神奇的孩儿河!我和它相处的时间那么短,而十年中想起它的时候却那么多,在单位里生了气,和继平吵了嘴、甚至无缘无故地……比如在拥挤的菜摊上排队买菜的时候,都会想起它来。

不,它和现在脚下这条结了冻的弯曲的小河完全不同,这结冰的河水在夏天是一线凝止的浓绿,滋养着半池厚厚的青萍。而孩儿河却流动,碧蓝,临观更觉透澈见底;河底陈蛋卵,黑色的细鱼从上面无声游过;岸边有树林,林中有蝉鸣,飞鸟在树冠的律动中呢喃起落。这正是我想象中既荒蒙又充满生机的伊甸乐园,连美如西子的西湖也要黯然失色了。

西湖多嘈杂,而这儿,真的没人,大喊大叫也没人知道。

小祥带了一领干净的草席,我们游累了就坐在上面休息。小祥赤身子比穿衣服显得健壮,光滑的皮肤紧紧绷着发育匀称的肢体,在阳光下泛着一片耀眼的金色。他游泳的动作纯粹是“清河”式的,勇猛而笨拙,而划水时肩臂上滚动着的肌群,却显得活泼,带着一股勃勃的男子汉味儿,使人感受到阳刚的力量和青春的美。

他哈哈笑着从水里爬上来,灵巧地抖落身上的水珠,伸开两臂仰天大叫:“啊,生活,我多么爱你!”真痛快!可随后在席子上坐下来,却又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唉,黄朝英要是个真英雄就好了。”

他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盒“飞马”,还没找到火柴就被我抢过来,一甩手扔到水里去了。你还抽烟?你还仅仅是个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少年呢。你带着一种学生腔的诗味儿去追求完美,可碰到的却是个到处都是缺陷的现实。我想,大概会有一种强烈的遗憾,一种若有所失的灰暗情绪,时时与你的那些幻想同在吧。

于是你必定有许多叹息:“要是早生几十年就好了,”你说。“那为什么?”我问。“那我一定是个英雄,我不怕死,也能受苦,要活就轰轰烈烈地活着,只要带劲儿,死也没什么。”

这当然也是学生腔了,然而那个受到压抑的献身精神却真实得极其可爱。我也是一个“英雄狂想症”患者,我也曾为没能早生三十年而惋惜而痛苦过。

我们都沉默了,头顶上的天很蓝很蓝,蓝天下孤单单地浮着一朵蓬松的白云。面对着清溪流水和隔水相望的幽幽树丛,我们一定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自然宇宙的无穷和人生青春的有限。那种对于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的意识和珍视,伴随着人生苦短的惆怅,一齐埋进无可奈何的叹息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