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青春(第34/49页)
我一点也没记错,就在这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你亲了我!
你那带着些湿意的嘴唇突然在我脸上触了一下,生硬而又胆怯。那一刹那,我们两个都惊住了,也许你比我更害怕。
这是什么行为?我们让自己给吓坏了。按理我本该大声申斥你,可我却连一点责备的脸色都没有,只觉得心慌意乱。也许这迟钝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鼓励,你居然又来了,整个湿淋淋的身体都挨了过来。我第一次这么近切地嗅到男人的强健和野性,紧张得不能呼吸,可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搂住你的身子……不,除了亲吻,咱们并没干任何过分的事,而且实在也不懂得干什么事,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生在那样的禁欲主义时代,对这方面的常识几乎一无所知。
可这已经是难以容忍的放纵了,尽管这个大胆无忌的片刻给我留下了伴随终生的甜美记忆,但也使我很长时间背负着一种隐隐的罪恶感。一个团委书记应当成为青年的楷模,而我是不是很不干净?
你的身体挪开了,我们都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仿佛要放松那令人晕眩的快感。直到这从未体验过的快感渐渐淡去,我们才如释重负。你仰面躺下来,被树叶筛碎的阳光眼花缭乱地晃在宽宽的胸脯子上,很好看。你大声唱起了那首不知名的歌:
“啊,美丽的姑娘啊,我是个贫穷的流浪汉。
你愿不愿和我结伴,去那遥远的天边?
那儿只有你和我,我们的诚实和热血,
还有头上一方湛湛的蓝天!”
歌子的曲调很抒情,可你唱得却粗野、专横,甚至带着几分天真的、少年式的无赖,仿佛那歌中的美人非得跟你一起走不可似的。
然而毕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它的旋律是诱惑性的,把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指给人看,引人浮想联翩,不知不觉地陶醉在其中了。
歌罢,你一挺身坐起来,看着我愣愣地说了一句:“我想入党!”
我问道:“唱着这种歌入党?”
你笑了,还是那句话:“嗐,我瞎唱。”
你渴望加入共产党,尽管你有时还爱“瞎唱”,然而凭你的品质和实干,我想你准能入党。我后来还“指导”你写了“入党申请书”,从《党的知识》和《新党章学习材料》中抄来许多对党的赞美之词,我希望你能把对党的认识从朴素的阶级感情上升到理性阶段。不料你写完这篇长长的申请书时反而茫然。你说党太神圣了,高不可攀,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表现离入党还太远呢?可你又说,现在好多党员的表现还不如普通群众呢,如此看来,党似乎又不太神圣了。你一会儿觉得党提出的口号是伟大的,“三年建成新唐山,一年建成新清河!”听了深受鼓舞,一会儿又觉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在大问题上,你老是这样矛盾着。天安门事件被镇压后,据说你不但积极参加了全场声讨反革命“暴乱”的大会,并且还由于相貌和口齿方面的原因,代表分局登台念了长达三十分钟的“声讨檄文”,可在八分场我又看见你在监区院子里和一个在天安门事件中被抓进来的犯人长谈,我原来还以为你是了解犯人的思想动态呢,没想到你居然在向他打听天安门事件的情况。这实在太不谨慎了,可后来听到你忧郁地对我说,如果当时你在北京的话,恐怕也要上天安门去写诗的时候,我又感触万端而不愿再责备你了。
“总理谁不爱,写几句诗又有什么?当初他们谁都没想到后来会给抓起来,都以为没事。”你情绪低沉,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平。
“你当时去了吗?”你问我。
“去了。”我说。
“怎么没把你抓起来?”
我无以为答。我没法告诉你我是去抓人的而不是被抓的,当时局里的外勤干部几乎倾巢而动,连我们这些年轻些的后勤、政工人员也拉上去了。不过我没打过人,也没亲手抓过人。也许因为是女的。
你心事重重叹口气,“要是我爸晚死些年,跑不了也是走资派。”
你父亲是在文革的前一年病逝的,场里三十岁以上的人无不把他当偶像一样崇拜,他的生前身后,已成为人们的一个永恒的话题。对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父亲,当儿子的居然说出这种叫死者不安的话来。
可我知道没有孤儿不想念父亲的。他活着的时候很忙,很少顾你,但你那天特别向我说起孩儿河附近有一座古庙的遗迹,在你七岁那年,有一次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地领着全家出去野餐,在那儿慷慨地消磨了整整一个上午。那次野餐的快乐给你的印象一定深极了,这是在你脑子里保存的关于父爱的最富于细节的记忆,也是你向我说起童年时,唯一眼圈发红的一次。你后来常常在想他的时候,就一个人到那古庙去。